四
他们要给自己,也给科学一个机会:“我们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试了100种方法,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些,给第101种方法一个机会?”
李文辉面临的压力无疑是最大的。4年来,除了吃饭睡觉,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与HBV有关的事,以至于在与爱人聊天、陪孩子玩的时候常常走神。虽然目前陷入几乎无路可走的困境,但经验告诉他:科学探索到一定程度,就会进入一个盲区,跨过这个盲区,也许会找到通往成功的小路。他似乎隐约感觉到:他们已经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已出现微弱的光亮。
他觉察到了学生们的失望和焦躁。在一次集体讨论会上,李文辉说:“大家都清楚,我们在做的课题,国际同行已经做了40多年,肯定是非常困难、非常有挑战性的。所以,现在碰到的困难,是很正常的。前人和我们的研究已经表明,这个受体是肯定存在的,只是它非常隐蔽,躲藏在很难察觉的地方——也许这个地方我们已经去过,只是没有发现而已。”
说到论文,他说:“论文固然很重要,但比论文更重要的,是我们在研究过程中,自己的学术能力有没有提高。我想同学们毕业的时候最重要的收获,体现在大家的能力上,体现在你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上——在这个过程中你到底学到了什么东西,这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自己的能力提高了,即使这次没有成功,但你今后肯定会有成功的机会。”
“李老师,如果最后我们找不到怎么办?”
“科学上的重大发现,都是经过一代甚至几代科学家的探索才完成的。那些没有成功的科学家,大家也不会忽视他们的贡献。如果我们大家已竭尽全力,找不到也无怨无悔。”李文辉话锋一转,“但是,如果我们就此放弃、最后让别人找到了,大家会不会后悔?”
他停了一下,说:“我们既然已经走了这么远,试了100种方法,为什么不走得更远些,给第101种方法一个机会?继续往前走,我们不会失去什么,只会进一步提高我们的能力。”
听完这番话,大家重新鼓起了勇气。经过相互交流、启发,团队不断改进“渔具”:对乙肝病毒表面一段特殊的氨基酸序列重新设计,把它变成受体最喜欢的“鱼饵”;在原来的“鱼钩”上加一个“倒钩”,防止狡猾的“小金鱼”逃脱;设计了一个单克隆抗体位点加在“鱼钩”上,为“鱼钩”上了“双保险”……
严欢用不断改进的“渔具”,继续不厌其烦地“钓鱼”,狡猾的“小金鱼”终于有动静了,并开始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
2011年10月10日晚,通过颤动的“鱼线”,确认了“小金鱼”所在“鱼群”;2012年1月7日午夜过后,在蛋白质组中心主任陈涉的帮助下,通过质谱鉴定,景致毅在多条外形很相似的“鱼”中找出了可能的“小金鱼”。
1月11日凌晨,初次验证结果表明,这条“小金鱼”很可能就是他们寻找了多年的乙肝病毒受体!
但是,这只是初步的结果,还需要进一步的可靠验证。此时已近年关,严欢、钟国才、徐广伟等人放弃回家过年,和李文辉夫妇一起,继续加班加点。
激动人心的时刻在1月27日的大年初五姗姗到来。这天晚上,李文辉走后,严欢继续在实验室工作。凌晨两点多,他得到了一个关键结果:把受体导入原来不能被丁肝病毒感染的肝癌细胞,结果实现了丁肝的感染!这,在世界上是第一次!
兴奋不已的严欢立刻给李文辉拨通了电话:“铁证如山,就是它了!”李文辉的反应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激动:“应该没错。早点睡吧,明天还要继续。”
五
成功之后,年轻人说:“科研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在漫长、辛苦、枯燥的实验过程中,经历无数次的失败,承受屡屡的失望,享受偶尔的惊喜。”
严欢意犹未尽,又给李文辉写了一封电子邮件:我觉得今晚可能是睡不着了。对于我来说,科研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在漫长、辛苦、枯燥的实验过程中,经历无数次的失败,承受屡屡的失望,享受偶尔的惊喜。最后,在这激动人心的一刻体味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让他没想到的是,李文辉很快回了邮件:是的,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幸福,但一生中只能体验有限的几次。
此时此刻,他同严欢一样,也毫无睡意。他心里清楚:这类验证通常需要两种方式:一个是功能获得验证,一个是功能丧失验证。严欢做的这次丁肝病毒验证,只是功能获得实验的一部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稍松了一口气的他们,又继续进行乙肝病毒的功能获得验证。乙肝病毒的功能获得难度相对更大,他们大胆尝试了多个方案,直到3月中旬,钟国才和严欢先后分别在不同的条件下,确定了乙肝病毒在原本不能感染的肝癌细胞上的感染。
同时,钟国才还和徐广伟等人花了几周时间,分别完成了在不同细胞上受体的功能丧失实验。
至此,他们分别从充分性和必要性两个方面,验证了NTCP是乙肝病毒和丁肝病毒的受体。
说服了自己,还要说服别人。在文章最后投出去之前,王晓东叮嘱李文辉:一定要把文章让邵峰看一遍。
另一个实验室的主任邵峰研究员,是国际病原感染领域的后起之秀,说话向来不留情面。他看完文章后,提了几个尖锐的问题:“这些你能不能解释?不能解释我就不信!”
李文辉不慌不忙,对邵峰提的问题一一做了解答。
为能让这个成果尽快在国际刊物上发表,并被这个领域的学者所接受和认可,李文辉团队又夜以继日,做了大量的实验,补充了许多新的数据。
2012年9月6日,他们终于收到《Elife》杂志接收文章的通知。
李文辉算了算,从实验室开始工作到文章被接受,差不多刚好5年。
参加这场长达5年的马拉松比赛的,除了他、严欢、钟国才、徐广伟,还有16位队员,他们是:何文辉、景致毅、郜振超、黄屹、祁永和、彭博、王海敏、付立冉、宋梅、陈盼、高文青、任碧杰、孙银燕、蔡涛、冯晓锋、隋建华。
六
李文辉本来可以去有固定编制、可以捧铁饭碗的研究机构,但他还是选择了刚创办不久的北生所,“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全身心地做研究。”
人的一生最关键的选择,或许就那么几次。对于李文辉而言,最重要的一次,是选择北生所。
当年李文辉回国时,本来可以去其他有固定编制、可以捧铁饭碗的研究机构,但他经过权衡,还是选择了刚创办不久的北生所。
坐落在北京北五环以北昌平区的北生所,2005年底正式成立,是中组部、科技部和北京市政府等联合创办的科技体制改革试验田。
北生所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全身心地做研究——这,不仅是李文辉自己的一人之见,更是所里科研人员的共同体会。
北生所实行的是长期稳定支持,实验室有固定的研究经费,室主任不用去花心思拉课题、跑经费。在课题选择上,实验室主任有绝对的自主权,所长王晓东都无权干涉。在考核上,实行的是每五年一次的国际同行评估,不必考虑每年必须发多少论文。这里实行的是科研至上,所有的行政、后勤人员都必须无条件为科研人员服务,办事效率极高——李文辉到北生所上班那一天,试验室就建好了,一周之内就开始了工作。
当然,北生所也有残酷的一面:如果5年之后通不过国际同行评估,实验室主任就得离开,实验室就得关闭。
然而,这里的人并不觉得残酷,因为他们都是真心喜欢科学、一门心思做科研的人;“追求卓越”是他们的共同理念,“加班加点”是这里的普遍现象。
“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必须要感谢北生所,特别是王晓东所长,他一直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们,尤其是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李文辉说。
当所里的其他实验室都在两三年发表了顶尖论文的时候,李文辉他们还看不出任何苗头,王晓东没有丝毫责怪、催促;当李文辉提出要花几十万建动物房,购买树鼩、建病毒感染模型的时候,他一口答应;在论文快完成时,他放下自己的工作,仔细核定数据结果,帮助定稿……
“我看好李文辉,主要基于两点。”王晓东告诉记者:一是他有这个能力。他在哈佛医学院已经做过SARS病毒受体等漂亮的工作,来北生所之后,我和他谈科学上的问题,发现他对专业领域内的研究理解得非常清楚。二是他工作非常投入,周末很少不来上班的,有时候凌晨两三点了还在实验室。
“既然他这么坚持,那我就一定要支持到底。”
“您就没考虑过身为所长的风险?”
“他们如果做不好,实验室就没了。”王晓东不假思索地说:“我的风险跟他们比,算得了什么?”
冬日里的北生所像往常一样安静,李文辉他们仍像以前一样忙碌。“我们此前的成果好比打开了一扇门,还有更多未知的问题在前面等着我们。”他告诉记者,他们的梦想,是尽快帮助研发出有效的新药物,造福乙肝患者。
这,又是一场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马拉松。
特别声明:本文转载仅仅是出于传播信息的需要,并不意味着代表本网站观点或证实其内容的真实性;如其他媒体、网站或个人从本网站转载使用,须保留本网站注明的“来源”,并自负版权等法律责任;作者如果不希望被转载或者联系转载稿费等事宜,请与我们接洽。
上一页 1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