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旭
2018年2月11日,北京极寒冷的一天,我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孙枢先生去世了……”声音低沉,却字字击心,顿感鼻塞眼朦。我无心继续手头的工作,起身来到窗前。仿佛望见不久前他在病房的容颜,而风中摇曳的枯枝条,在阳光的映照下,依稀化作先生笔下那罕有而珍贵的金色垂柳……
初识孙先生是在1994年8月初,他担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副主任。当时委里举办研讨学科前沿和优先领域的国际会议,我因参与起草委领导的大会报告而有幸参会。会间散步时,有同事向孙先生介绍我的起草工作,先生当即赞许“写得好”!得知我的专业背景也是地学后,马上兴味盎然地聊起我国现代地学创始人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等前辈的学术贡献和逸闻旧事。先生博学而风趣,丝毫没有领导架子!更令人惊讶的是,几天后再遇先生,他竟毫不迟疑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后来我听说,基金委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无论什么岗位、何种专业,他都能当面说出其姓名。
孙先生不仅是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更是学识渊博、视野宽广、管理经验丰富的战略科学家。他任基金委副主任时并不分管我所在的政策局,却对科技政策十分关注,认为这是我国科学基金的重要基础,需要下大气力进行研究,时常与我们讨论科学基金政策问题。1997年10月,我随孙先生为团长的科技政策代表团出访英国,并到世界上最早成立的科技政策研究机构SPRU(Science Policy Research Unit)访问。在同科技政策专家的座谈中,孙先生总能以战略科学家的敏锐和洞察力,将政策议题的讨论引向深入,给中外学者留下深刻印象。他还鼓励我将科技政策作为终生研究的事业,指出科技政策本身就是一门科学,其难度并不亚于其他学科。多年来,每当我出书或发表重要文章都寄呈先生指教,他总会给我打电话或发短信,不仅交流和探究相关问题,还勉励我“多写些”,并让人“多分享”我的研究。2005年,我主校的海洋科学政策研究译著《全球海洋科学——走向交叉与合作》将出版,请孙先生撰写译序,他非常高兴并很快赐稿。2013年秋,先生邀我“就中国科学的发展和评价体系”问题与之合作撰文,可惜当时我手头事太多而拖延了时间,先生便独著《科技发展“里程碑”下的思考》一文,刊发在《中国科学报》上。我失去了同先生合作发表的宝贵机会,如今已成为我心中永远的遗憾!
孙先生除了担任基金委副主任外,还在中科院多个部门担任过领导职务,国内外学术兼职若干,多次参与国家重大科技决策咨询和战略研究,亲历了我国科学发展史上的一些重要工作和事件。难得的是,先生对地学史乃至科学史有着特殊的兴趣,对与其学术生涯有过交集的地学大家如朱庭祜、侯德封、刘东生、陈述彭等先生,他都撰写过回忆与纪念文章。他那些真挚生动的文字中,也蕴含着对我国科学发展及政策问题的深切认识和独特思想。鉴于先生的学术成就,“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的首席科学家张藜教授希望将其纳入研究,我自告奋勇到先生家充当“说客”,不料却被婉拒了。他推说自己没有“惊天动地”的成绩,虽“有些工作经历但没有形成值得总结的思想”;况且地学领域还有一些比他“年长的老先生没有被人写”,故不能接受采集工程对自己的研究。面对先生陈述的“理由”,我竟无言以对。我深深感受到老一代科学家秉持中国士人的优良学风和尊师传统,以及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君子之风。在他八旬有余并接受肺癌手术后,我还看到他亲自处理另一位比他年长的院士牵头的《中国地学大辞典》的相关工作,一些琐务本不必由他亲力亲为。但这就是孙先生——不管世界如何变化,无论经历怎样的社会变迁,他对待学术的态度和恪守学术的标准至臻至纯,始终如一。这或许就是他心中的——金柳!
孙先生1933年生于江苏金坛,经历过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重大转型,他属于我国地学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代科学家。中国地质学界著名的“十八罗汉”(即我国自己培养的第一批18位地质学家,1916年毕业于地质研究所)中,有6位都是孙先生直接接触过的,他还与其中3位有着正式或非正式的师生关系。与这些前辈一样,他在追求真理、崇尚科学的同时,浸润且钟爱中国传统文化,熟读唐诗宋词,常常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其博学多才和斐然文采成为学界美谈。更难得的是,2012年徐志摩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寻觅康桥的诗魂》中,竟收录三篇孙先生或独著或合著的文章!两篇解读诠释徐诗名篇《再别康桥》文中,先生寻访并考证“那河畔的金柳”究竟是“何种自然景色的诗意表达”,发现康桥河畔美若“夕阳中的新娘”的“金柳”之“金”色,并非夕阳映衬而成,而是真有一种从中国传入欧洲经杂交培育形成的“金色垂柳”。的确,他在北京也找到了“金柳”!地质学家的严谨学风,为文学史上见仁见智的“康桥柳辩”增添了新证。科学与艺术、理性与情感在他身上奇妙地结合在一起。我想,那“金柳”又何尝不是他心中纯然而珍贵的精神之光所映照,融入其高洁的人生境界和完美学术追求的一生的标识!
眼下,北京的春天将至,然而斯人已逝。依依金柳,何处寻觅……
(作者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政策局研究员)
《中国科学报》 (2018-03-12 第7版 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