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张文静
雅典国家博物馆收藏这样一幅画,画上百合花和燕子交相飞舞,那是公元前16世纪希腊圣托里尼岛上一间房屋中悬挂的湿壁画,也是现今可以追溯到的最早的博物画。德国文学家歌德说:“我要展现我看到的万物的芳姿与颜色。”这句话放在博物画家身上,再恰当不过。几千年来不断涌现的博物绘画精品,构成了博物学中极具审美价值的一部分,让今天的人们得以欣赏科学与艺术交融的美感。
中央编译局研究员薛晓源10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博物绘画研究和博物学书籍收藏,目前已收藏3000多册的插图本著作、几百万张高清电子图片。他主编的《博物之旅》等丛书向国内读者介绍了大量珍贵的西方博物绘画。博物绘画到底有着怎样的魅力?我们又该如何去欣赏?带着这样的问题,《中国科学报》记者对薛晓源进行了采访。
▲白唇文心兰。图片源自贝特曼所著《墨西哥与危地马拉的兰花》。贝特曼是研究兰花的大师,美洲的兰花天下独绝,珍稀品种很多,为世人追捧。
▲博物画家古尔德绘制的澳大利亚的袋狼:温良可爱、栩栩如生,是其绝迹之后最令人扼腕叹息的绝唱。
▲博物画家足利尔绘制的鹦鹉:生动逼真、天下独绝。
▲英国博物画家索伯恩绘制的天鹅:舐犊之情溢于言表,展现万物和谐之美。
▲美国鸟类研究之父威尔逊绘制的美洲鸟类:展现复合叠加之美。
▲木栅树的一根枝桠。图片源自梅里安名著《苏里南昆虫变态图谱》。构图奇妙,逼真生动,其作是梅氏珍品,原作被俄罗斯彼得大帝购买,现藏在俄罗斯博物馆。
▲博物画家古尔德绘制的天堂鸟:惊艳美丽,乃天上尤物,美丽与璀璨天下无双。(薛晓源供图并点评)
《中国科学报》:西方博物绘画经历了怎样的发展历程?
薛晓源:西方博物绘画发端于十五六世纪,发展于十七八世纪,19世纪呈现发展高峰,作品爆发、大师林立、流派纷呈,19世纪末式微,20 世纪大幅度衰落,20 世纪下半叶到现在又开始恢复和复兴。
博物绘画开始衰落主要是因为照相机的出现,尤其是彩色照相技术的发展。但后来人们渐渐发现,照相机虽然方便,但照出来的图片比较平面,不像博物画家手绘图片把动植物的质感表现得那么充实、那么逼真,丰富的细节在博物画家的笔下一览无余地展现和呈报出来,让人叹为观止。而且,创作博物绘画需要画家长久的观察、凝视和描绘,每幅作品都蕴含着作者独特的故事和意义,也更具个性化。另一方面,随着人们环境意识的提升,回归古典、回归自然的愿望也在增强,博物学由此再次焕发生机,作为其中重要部分的博物绘画当然也随之复兴了。
《中国科学报》:那现在国内的情况呢?
薛晓源:国内对博物绘画的关注也在增加,《博物之旅》这套书出版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从中也可以窥见民众对博物绘画的热情。在创作方面,中国科学院等机构的博物绘画作者也在增加,比如孙英宝等人都非常优秀。不少人也有兴趣在业余时间学习博物绘画。还有一些非政府组织、出版社也在做推广活动,除了出版古尔德、艾略特等博物绘画大师的作品,还推出博物方面的填色书,增加读者,特别是激发孩子们好奇心,增强了他们对博物绘画的了解和认识。
《中国科学报》:我们熟知的很多博物画家及其作品都来自西方,中国有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博物绘画,比如比较偏重写实的宋代花鸟画?
薛晓源:宋代的花鸟画已经有了博物绘画的意味,但是与西方的博物学相比还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上的博物绘画。西方的博物绘画是在分类学基础上,遵循着严格的写实主义原则,很多是在1:1比例上描绘原物,或者用数字标明鸟的喙、脖子、羽翼等器官的长度、宽度和厚度等。宋代花鸟画虽然已经偏重写实,表现出了描述大自然的意图,比如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但毕竟还是在写意的基础上,更注重展现“物”本身的象征意义,而不做分类、不做详细的数字标示等,画的物种也比较有限。
同时,西方博物绘画往往与动植物的信息记载相结合。在西方博物学的黄金时代,动植物图谱通常左边是图、右边是文。文字包括命名、最早的发现者、发现地、此次发现的与之前有何相似性和相异性等信息。中国自然绘画则不会这样做。中国传统上对自然的描绘一般比较概括。比如,康熙年间编撰《古今图书集成》博物汇编卷中的禽类和鸟类部分,就把博物与诗词、歌赋汇编在一起,比如关于“鹤”研究和描述,就把苏东坡的《放鹤亭记》等文学作品也一并放入进来,很有意味。
《中国科学报》:多年收藏和研究,你最为欣赏和喜爱的博物画家和作品有哪些?
薛晓源:我本人最喜欢的博物画家是英国鸟类学家约翰·古尔德。我很自豪的是,已经集全了他的所有著作。
古尔德是达尔文的好朋友,是进化论主要的启蒙者,也被称为澳大利亚的鸟类学之父,因为他第一次系统梳理了澳大利亚的哺乳动物和鸟类。他带着几个助手,在澳大利亚停留了接近三年,他非常挚爱澳大利亚,称之为是人类另一座星球。他深入澳大利亚许多原始丛林,对照大自然中的鸟类作画。据说他一生创作了5000幅博物绘画,每幅画与实物比例都是1:1。他笔下的鸟兽线条生动、姿态优美、着色璀璨、栩栩如生,丰富的细节一览无余。而且,在我看来,他不只是画一只鸟,而是将鸟的生存环境完整地描绘出来。对于所画对象的发现地、特征、栖息地、发现故事等信息,他也一一详细考证和记录,留下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古尔德绘制的天堂鸟精美绝伦,我的博士导师、著名画家范曾先生第一次看到就盛赞说它是“天生尤物”。他描绘的澳大利亚袋狼,后来灭绝了,现在我们只能在博物馆的橱窗里才能一睹其芳容。如果没有这些画作,我们可能都不知道还有这种动物存在过。他为了博物绘画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夫人在澳大利亚得病,后来不治而亡。为此,古尔德不得不返回英国,临走时依然把助手留在澳大利亚继续研究和描绘,后来出版了七大卷《澳大利亚鸟类》。我们也正在组织精兵强将翻译古尔德的《澳大利亚的鸟类》和《澳大利亚的哺乳动物》,准备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将这位博物绘画大师的作品介绍给更多读者认识,让中国读者在其付梓150多年后领略其博物绘画独到的风采和无穷的魅力。
《中国科学报》:你主编的书中也有写到,博物绘画史上也有捕杀动物的黑历史?
薛晓源:博物绘画史上确实也有不太光彩的一页。比如,美国著名博物画家奥杜邦,就是把鸟捕杀后做成标本用鱼线绑起来,让鸟摆出各种僵硬的动作以便作画。他也因此受到很多非议,他为了绘制博物绘画,一生不知杀戮过多少美丽的精灵,有的鸟类因他而绝迹,为此他在晚年也在忏悔。他用这样机械的方式作画,也使得奥杜邦的画作有矫揉造作之嫌,不像古尔德描绘的那种鸟兽的自然状态。很多博物画家都会选择在野外长期写生,或者把它捕捉关在笼子里对照活物写生,而不是捕杀动物作为标本。
《中国科学报》:在你看来,博物绘画美在何处?
薛晓源:博物绘画是科学与美学、自然与人文完美的融合。博物绘画之美表现如下维度:一是客观精确之美。一幅博物绘画创作需要长时间的辛劳与耐心,也成就了其精确细致。博物画家利尔画一只鹦鹉有时就需要3个月的时间,认真仔细地观察其特征和情貌。二是色彩斑斓之美。博物绘画还原了大自然最为丰富的色彩。博物学家费迪南德·鲍尔仅绿色就有200多个色卡,红色、蓝色等也有100多个色卡,以展现描绘对象颜色细微的变化。三是复合叠加之美。博物绘画中,为了节省成本,无奈将同一种动物画在一幅画中,比如一幅博物绘画是将不同种类的蝴蝶画在一起,展现出令人炫目的效果。有的甚至将不同类的动物放在一起,比如梅里安把蛇、青蛙和蛾子放在一起,讲羽化成蝶的故事,用空间表现时间,有哲学的意味和情趣,真正把读者带入了大自然奇妙的情境之中。
《中国科学报》:普通人如何欣赏博物绘画,你有何具体建议?
薛晓源:欣赏博物绘画,首先看其整体构图,第二看线条是否饱满、丰富、逼真,然后看其色彩是否璀璨绚丽,最后看不同动植物组合在一起所产生的奇妙效应。这是从整体到局部,再回到整体的欣赏过程。
除了看画本身,希望大家还能去多了解所绘对象的科学知识和背后的故事,比如如果你了解了天堂鸟曾遭受过怎样的捕杀和摧残,在看到画中那优美的倩影时,或许能产生更深刻的体会,对人与自然的关系能作更深入的思考。还有那些博物画家的故事,他们为了描绘这些美丽的精灵而殚精竭虑,有人客死他乡,有人得病致残,比如费迪南德·鲍尔就因生病死在了旅途的船上,海葬波涛之中。今天的我们能在舒适的环境里,欣赏着这样精彩纷呈、又饱含艰辛的博物绘画,应该感到幸福。
当然,通过博物绘画观赏大自然是一个方便的途径,但我们更希望大家能真正走进自然中,去看看那些画作中描绘的鲜活生命。只是我们需要铭记于心的是,我们不是自然的主人,也不是自然的奴隶,而是自然的朋友。我们要学会欣赏而不占有的心态去对待自然万物,这样人才能诗意栖居大地之上,仰望璀璨的星空,做一个有操守、有尊严的生物存活下去,人类与自然才能永续繁衍。
博物画家鲍尔绘制的澳大利亚的棕榈树:精制细腻、层次分明,是博物画的精品。
蒋志海制版
《中国科学报》 (2016-12-23 第4版 博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