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亚辉
■本报记者 洪蔚
一见到赵亚辉,两三句对话下来,很容易作出判断——这是一个洒脱、通透人,快人快语,对真兴趣有着执著的追求。
年纪不大,学术生涯不长,而在赵亚辉不长的学术生涯中,一个没有多少物质回报的目标,已经让他惦念了十多年。这就是洞穴鱼——一个“隐蔽”在人们生活视野之外,却受人类生活影响,正在逐渐消失的物种。
对这种鱼,赵亚辉满怀“痴情”,他反复说:“你别写我了,多写写鱼吧。”
情有独钟
记者找到赵亚辉,是因为他不久前作了一个图文并茂、生趣盎然的科普报告,当然是关于洞穴鱼的——“我特别喜欢给别人讲这种鱼”。
在报告开头,他展示了一张20元人民币的背面——桂林山水。“这是典型的喀斯特地形,这种地形占了中国总面积的1/7,洞穴鱼就游弋在这种地形生成的水洞中。
长年的洞穴生活,洞穴鱼大多通体透明,一些眼部已经退化得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另一些还长着眼睛的洞穴鱼,也只有很微弱的感光能力。
1997年,赵亚辉大学毕业,科研生涯刚开始,他偶然地接触了这个“另类”的物种,便被它们奇特的形态、极端的生存环境所吸引,从此再也没有放手。“这个物种留给我们的未知的东西很多,有着极大的探索空间。”
从古文献的记载中发现,我国是最早记录这种鱼类的国家。早在1436年,就有所记载。在1540年成书的《阿庐洞记》中,更对洞穴鱼的形态,进行了描述:“闻其中有透明鱼,涨甚辄溢出。”
“这行文字,描述的是生活在云南阿庐洞中的一种典型洞穴鱼——透明金线鲃,从这段记载看,几百年前人们就知道它们的存在。”赵亚辉说。
2011年,赵亚辉曾带领中央电视台记者到阿庐古洞寻找这种鱼,在洞中花了10天的时间寻寻觅觅,最终空手而归。
“阿庐古洞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人来人往的热门旅游景点,原来在这里生存的透明金线鲃现在已经基本看不见了。我离开后第二天,听到消息说,在离阿庐古洞几公里的另一处洞穴里,找到了透明金线鲃。”
我国是最早记载洞穴鱼的国家,而正式开始用现代科学手段进行研究,却只是近30年左右的事,而且研究工作大多分散、零碎,系统性不强。“如果谈到对洞穴鱼情有独钟,我应该是目前唯一一个了。”
目前,赵亚辉承担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一个关于洞穴鱼的面上项目,“尽管经费不多,但毕竟是我国目前唯一一个专门立项的洞穴鱼研究课题”。
独一无二
记载早,动手晚,赵亚辉的工作从最基础的“摸清家底”开始。根据赵亚辉介绍,目前我国已知的洞穴鱼共有100多种,占我国淡水鱼种类总量的8.5%,占世界洞穴鱼种类的1/3。
我国洞穴鱼的多样性居世界首位。用对比数据很能说明问题,英国共有淡水鱼种类不过40多种,欧洲大陆国家法国,也不过拥有淡水鱼90多种。
“而且特别独特的是,在世界其他国家,一个洞穴中,只生活一种洞穴鱼,几无例外。而在我国,有些洞穴中,竟然可以有四五种洞穴鱼生活在一起。”
从形态上看,我国的洞穴鱼也在世界范围内独一无二,有相当一部分洞穴鱼体型奇特:有驼背的鱼,有长着犄角的鱼,“这种两种形态特征就洞穴鱼类来讲,只在我国有所发现”。
赵亚辉抓到过一些长着犄角的洞穴鱼,而“它们的犄角是干什么用的”这一问题至今困扰着他。但是他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这些长着犄角的鱼被放入鱼篓的时候,它们“偏爱”用犄角把自己挂在鱼篓的铁丝网上。
对此赵亚辉推测认为,可能由于洞中水流速度快、流向莫测,加上食物匮乏,用游动来保持身体稳定性,会消耗大量能量,“成本”太高,用犄角稳定身体,对洞穴鱼来说更加“节能”。
赵亚辉说:“这只是一个例子,我国洞穴鱼的独特性,为科研工作留下了很多让人困惑,也让人着迷的未知数。”
在众多的未知数面前,赵亚辉的工作从最艰涩的经典分类开始,通过建立洞穴鱼的分类体系,梳理彼此的亲缘关系、演化进程,最终的目标是要把洞穴鱼的演化历程与重大的地理事件联系起来。
十多年“钟情”,十多年“追鱼”,十多年来,赵亚辉也亲历着洞穴鱼的消亡。“我常常担心,一些洞穴鱼物种,在被人类发现以前,就已经消失了——而且我相信,这种事正在发生。”
消失的鱼泉
常人很难理解,这种远离人类生活的鱼如何会受人类生活的干扰。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庄子说,有用的总是最先送命的。
赵亚辉说,我抓过很多洞穴鱼,但没有吃过,我舍不得。据说有些洞穴鱼味道鲜美,有几种可以卖到一两千元一斤。
河北野三坡风景区有一个著名洞穴景点,叫鱼谷洞,这个名字来自洞中生活的一种中国北方特有的洞穴鱼——多鳞白甲鱼。这种鱼冬天在洞里过冬,很神奇的是,每到谷雨前后,春雷响起,它们便闻雷而动,一起向洞外游去。当地人把这一盛景叫“鱼泉”。
赵亚辉说,在鱼泉盛景出现时,村里男女老少排着队、手持水盆到洞口“接鱼”,于是接下来几个月,家家户户屋顶上都晾着多鳞白甲鱼。上世纪80年代以后,鱼泉盛景再也看不见了。10年前,赵亚辉去鱼谷洞考察,还能偶然看见一两条,这两三年,再去鱼谷洞,则一条鱼也没有找到。
除了吃以外,更多躲在人类视野之外的洞穴鱼,也由于人类生活环境的扩张,被挤出了它们的祖祖辈辈的栖居地,甚至彻底消亡。
赵亚辉给记者出示了几张照片,有的洞内堆满了人类的生活垃圾,有的洞穴则因“妨碍”公路建设被炸平。此外,还有被填平的地下河、被私人承包的观光水洞——生活在人们视野之外的洞穴鱼,也在人们的视野之外悄悄地消亡。
“有的洞穴只生活一种鱼,有的鱼也只生活在某个洞穴中,洞穴没了,鱼也就没了。”
目前,由于我国洞穴鱼“家底”远未摸清,因此,洞穴鱼的灭绝状况,赵亚辉也很难说清。10年前,他开始和同事一起对北京地区野生鱼类物种和水生态环境进行了长期调查,2004年,他们根据调查结果撰写了呼吁保护野生鱼的报告,报告中披露的数字表明,仅北京周边地区的淡水野生鱼种类,近30年来消失了半数以上。
赵亚辉说:“鱼不像大熊猫,很难成为动物明星,它们悄悄地存在,悄悄地离去。人们对此似乎漠不关心,然而,每一个物种的生存与消亡,最终与人类的未来相关,与地球的未来紧密相关。”因此,赵亚辉曾在一篇文章中称:“物种的消失是一件痛苦的事,甚至是惨烈的。”
在秦岭深处,也有一个类似鱼谷洞的地方,这里的多鳞白甲鱼也会在谷雨前后大量出洞,然而洞口已经因为修路堵塞了,这一年谷雨过后几天,人们发现,大量的血水不断从洞口渗出,“其状颇为惨烈”。
危险的洞穴
洞穴鱼处在危险之中,探洞寻鱼也是一件危险的事业。“洞穴里由于环境相对封闭,缺氧是最常见的威胁。”
探洞时赵亚辉不得不小心保护好自己,他头上戴着乙炔灯,随时可以发现空气中氧气含量的变化。
“除了经常会缺氧外,洞穴中还常常含有大量对人体有害,甚至有毒的气体,加上洞中空气流动方向变化莫测,危险常常出人意料。”因此,赵亚辉在探洞时,格外注意安全措施。也难怪尽管他本人没有经过严重的险境,而在和他一样的探洞者中,却时有意外发生。
赵亚辉有一个美国同行,由于对洞穴鱼的热爱,二人交往亲密。不久前这位同行给赵亚辉发来长信,讲述自己在洞穴中死里逃生的经历。
“他对洞穴探险很专业,进洞前他先看好了空气流向,是从洞外向洞内流动的,这种空气流向应该是比较安全的。”
没想到这位美国人,进洞不久正专注于工作时,一回头发现自己的向导和翻译,都已经晕倒在地。此时,他自己也感到了身体不适,意识到洞中空气出现了异常,于是挣扎着跑向洞口,寻求救援。这种危险,有时防不胜防。这位美国科学家,跑出洞穴后发现,此时空气已经变为从洞里向洞外流动。
关于赵亚辉自己的探洞经历,他不爱多说,记者找到了赵亚辉2007年撰写的一篇考察随笔,他的文字颇为生动:
“跟随着向导一步一步沿着地下河向洞的深处走去,阳光也就被抛在了身后。河水不深,最深处也就没到腰,只是来不及换上水裤,手里打着手电,另一只手举着网具,还要保护好相机和GPS,真是有点狼狈。
“流水声在洞穴中回荡,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显得大了不少,以前摸过一些洞,有时地下河水流湍急,在洞内回声的作用下,真有大河翻涌的气势,听起来感觉还有些恐怖。脚下是泥沙,走起来一脚深一脚浅,涉水、上岸,再涉水、再上岸,终于来到一处空地。”
他在一些文字中,痛心地将鱼泉的消失称为一种“魔咒”。去年,在有了阿庐古洞的经历后,他开始担心这种“魔咒”,会再次出现在透明金线鲃身上……
学术名片:
赵亚辉,1975年生,北京人。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博士、副研究员。
已主持各类项目十余项,累计发表各种科研论文60篇(部),其中SCI论文十余篇,撰写(参编)专著7部。其中专著《中国特有金线鲃属鱼类》(2009),是我国第一本,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本关于洞穴鱼类的专著,除了被大英博物馆等著名学术机构收藏外,因被认为是洞穴生物学领域的重要成果,目前已获得Wiley-Blackwell出版社的全额资助,将被译为英文版出版发行。
《中国科学报》 (2012-09-24 B2 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