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国大学,有生气,但乱哄哄,通病在于急功近利,无论老师、学生,治学都不够踏实,也不够从容。这种状态,必定倾向于零敲碎打,要出大学问,很难。
■本报记者 孙琛辉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陈平原治学之余,还关注现代中国教育及学术,并有着很多独到的见解。日前,围绕大学理念、学科评估等高等教育的重要话题,本报记者专访了陈平原教授。
《中国科学报》:目前,我国多所大学都在提世界一流大学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是否有一定的标准?中国高等教育和西方发达国家的一流大学之间的差距在哪里?在我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过程中,哪些因素起关键作用?
陈平原:你问“世界一流大学是否有一定的标准”,这让我想起金人王若虚《文辨》中的一句妙语:“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须有。”在我看来,“大学评价”犹如“文体辨析”,也是有“大体”而无“定体”。或许,妙就妙在这儿——你能明显感觉到“世界一流大学”的“大体”,但若想彻底地“坐实”、“敲定”、“说死”,又觉得不对劲。目前我们处于奋起直追的阶段,习惯于将其分解为若干指标;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每项指标都达到了,可依然不是“世界一流”。那时候,你就会明白——“指标”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除了所有可量化的“指标”因时因地因研究领域而存在着变异,还因为,所谓的“全牛”,不等于“四肢”加“躯干”加“脑袋”。
今天的中国大学,在硬体设施以及论文数量上,与世界一流大学其实差距不大;真正拉开差距的,是大学理念、学术精神以及制度设计。过去我们常拿“钱”说事,似乎中国大学别的不差,只要有了这“阿堵物”,就万事大吉了。现在终于明白,单靠钱是堆不出一流成果的。至于薪水低而外骛多,直接导致年轻教师生活窘迫,以及科研经费铺张浪费,乃中国学界的另一积弊,这里不说。现在应该反省的,是如何在制度建设以及风气养成方面下功夫,而不是汲汲于提各种激动人心但不切实际的口号。
请允许我直说:当下中国大学,有生气,但乱哄哄,通病在于急功近利,无论老师、学生,治学都不够踏实,也不够从容。这种状态,必定倾向于零敲碎打,要出大学问,很难。
《中国科学报》:2011年底,教育部颁布了《高等学校章程制定暂行办法》,并于今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许多大学纷纷开始制定各自的章程。那么,大学章程应主要包括哪些内容,您如何看待大学章程在大学治理中的作用?
陈平原:最近二十年,我们一直呼吁政府增加教育经费。这百分之四的硬指标,估计今年能落实。但在此过程中,学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或者说不愿意直面)拨款机制的问题。目前这个状态,“跑部钱进”最有效;因此,政府的钱越多,大学的自主性就越小。不说别的,只希望有一天,教育部的部长、司长、处长、科长“莅临指导”时,各大学不必“鸡飞狗跳”。
这个问题不解决,再好听的“大学章程”都是“纸上文章”。连硕士生入学考试都要求“全国统考”,而且,有关方面还在组织撰写并力推“统编教材”,你就明白这“大学章程”能起多大作用。十多年前,我说了一句,教育部管大学,应该“抓小放大”,让有长期办学经验的好大学自行发展;可实际情况是,教育部的权力越来越大,教育部的官员越来越忙——这可不是好趋势。
《中国科学报》:教育部学位与研究生发展教育中心日前决定,继2002年、2008年两轮学科评估后,于2012年2月开展第三轮学科评估工作。您如何看待学科评估?在您看来,合理的学科评价体系是什么样的?
陈平原:好的学科评估,能帮助各大学以及各院系发现工作上的缺失,寻找奋斗的目标,起“监督”作用,值得肯定。学科评估之“好”与“坏”,关键在指标体系的设计——当然也包括具体操作过程。第三轮学科评估开始前,不断征求学界意见,作了很多调整。我本人也曾多次接受咨询,提供了不少建议。从最初注明“请勿外传”的“讨论稿”,到最后正式颁布的“评估指标体系”,有很多修订,这其中包含诸多博弈。
定稿的评估指标分“学科基础”、“科学研究”、“人才培养”、“学科声誉”四部分,前三部分各有若干小点。别小看这些零零碎碎的设计,它决定了你哪些成绩“算分”,哪些工作“挂零”,而这,将引领日后中国大学的发展。“趋利避害”乃人之通性,完全不计功利、我行我素的,毕竟是极少数。在这个意义上,评估指标还可以进一步推敲。大概是为了留有余地,这回公布的方案,没有显示各项指标的“权重”。其实,各项指标的长短、大小、轻重、缓急,更能体现指标制定者的趣味。举个例子,带有更多主观色彩的“学科声誉”,到底该占多大权重,就是个难题。
我更想说的是,即便所有的指标体系全都合情合理,操作过程也中规中矩,当校长或院系主任的,心里该明白:这不等于“学科建设”的全部。既然要评估,就必须数字化;而一旦数字化,必定删除那些表格之外的贡献。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那些很不合群的学者,今天是负担,明天说不定就是你的光荣。因此,我的策略是:认真填表,但不太在乎输赢,更不会用“画眉深浅入时无”来评价具体的教师。有志气的好大学,切忌亦步亦趋地依据“评估指标”来指挥生产;更值得期待的是不计一时短长的大学者与大著作。
《中国科学报》:您曾提到,大学教师以前只要教好书,论文写多写少,关系不是很大,现在科研论文压力则明显增大。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大学教师应该如何处理教学与科研的关系?
陈平原:大学之所以不同于研究院,就在于其首要任务是“教书育人”。问题在于,随便拿起一份教师表格,论文发表多少一目了然;至于书教得好不好,则不太容易说清楚。眼下的学科评鉴以及大学排名,越来越成为高校办学的指挥棒,这就使得缺乏自信的校方以及院系领导,拼命催要那些“看得见”的成绩。正是基于此,目前各大学对老师(以及研究生)的考核,多偏向于科研成果。最近到北方某大学(尚未进入“985工程”或“211工程”)参加校庆活动,教授们自嘲:希望自己的学校能“降低”到北大的水平。因为,相对来说,北大的管理比较有弹性,不会盲目追求论文发表的数量。
不同类型的大学,应该有不同的工作目标。若在研究型大学任教,你当然有义务拿出较多科研成果;但如果是教学型大学,科研方面不该有那么高的要求。而目前的状态恰恰相反,好大学相对从容些,次一点的大学要求更高——我说的是论文数量。一旦指标定得不切实际,老师们要不掺水,要不造假,这样一来,效果适得其反。去年年底,我在广州的暨南大学演讲,谈及“一所大学的校风是否‘正’,能否‘宁静致远’,关键不在教师,在领导”,就是这个道理。
《中国科学报》:作为系主任与教授,您认为两个身份是否有冲突,您的工作重心在哪里?作为系主任,您对北大中文系有哪些改革措施?
陈平原:你的提问,后半截不好回答:一来北大中文系位置特殊,其得失成败不具有普遍意义;二来谈论“改革措施”,等于是在介绍经验,那我怎么说都不对。还是前半截有意思,牵涉个人心境。需要自我介绍时,我总是称“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除了“教授”是永久的,“系主任”是暂时的,还包含另外一层意思——我更看重自己的“教授”职位。这么说,可能被讥为“矫情”——最近这些年,在公众场合,我常被作为“北大中文系主任”来介绍与尊崇。可是,有兴趣的朋友,请读我的短文《“专任教授”的骄傲》(2007年1月16日《人民日报》),其中提及:2006年,我总共获得了国家、教育部、北京市、专业学会以及北京大学颁发的6个奖;其中,最让我牵挂的,是级别最低的“北大十佳教师”。因为,其他的奖都是肯定我的专业研究,只有这个是表彰我的教书育人。作为大学教师,我更看重“传道授业解惑”。在很多人眼中,像我这么个年纪,没混上省长市长,也得弄个校长院长当当。眼看许多“成功人士”的名片上,印满各种虚虚实实的头衔,一面不够来两面,还有折叠式的;像我这样干干净净,只写教职的,不太多。对此,我一点也不感觉难堪,甚至还不无得意,说这才叫“专任教授”。
自从当了系主任,各种会议及社会活动明显增加,影响自家的教学及科研,这在意料之中,就不说了。更为严重的是,我的学术立场与当下学界的主流不合,常常处于两难境地。做学者,我可以特立独行;当系主任,则不能不多有妥协。在别人,这或许不是大问题;在我则感觉很痛苦。你问我“工作重心在哪里”,我只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不是理想状态,但总比“占着茅坑不拉屎好”。
《中国科学报》 (2012-05-30 B3 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