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教给学生什么东西,其实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学生走入社会,眼睛在看,耳朵在听,他们切身感受到的社会现象,如果与他们在大学里受到的教育大相径庭,学生就很难有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我坚信文化不仅需要传承,更需要创新。我们要扬其精华,去其糟粕。所有文化里都有糟粕,以前曾经辉煌的文化,随着时代的变迁,可能已经不适应时代,也要有所扬弃。
■施一公
在清华百年校庆之际,胡锦涛总书记专门提到了创新。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锦涛书记的提倡,我们是否会认真讨论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是否会让大学回归自然,成为一个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发源地?文化的传承与创新,需要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和包容百家的氛围,现在我们大学的体制允不允许有这样一个氛围?
最近发生的很多事情——例如人大一位老师对学生会的评价,上海一位教授对小学干部的评论等等——这些评论引发了人们议论与思考。
我个人觉得,这种思考对创新是有益的。我们怎么样教育学生,我们教给学生什么东西,其实并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学生走入社会,眼睛在看,耳朵在听,他们切身感受到的社会现象,与他们在大学里受到的教育大相径庭,学生就很难有坚定的信念走下去。
我非常敬佩朱镕基在清华百年校庆中和学生的谈话,他特别强调要实事求是,要尊重事实。我深有感触。我也经常在清华大学校内与学生开讲座,我很关心我们的学生。
清华学生很爱国,很愿意奉献。汶川地震时清华一千多名学生排队献血,北京召开奥运会时的义务活动,清华的学生也全力支持,他们在清华的象牙塔里受到的完全是正统、正面的教育。
但是很遗憾,从清华学生走上社会之日起,5年、10年、20年之后,很多学生的观念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们中很多人会放弃大学时代的信仰。
原因何在?实际上就是朱镕基讲的,我们没有实事求是地教育和要求学生。作为大学教师,我们必须把我们相信的东西教给学生。作为教育工作者,如果不能把我们所遵循的理念、道德底线教给学生,而是给学生说教一些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我们怎么指望学生能一辈子相信这些理念?
我深爱清华,也深爱中国。我刚回国的时候对清华学生讲,你们中间只要有三分之一的人在离开校园后能够保持初衷,10年、20年之后仍然不改变自己为国奉献、为民服务的理想,并一直不懈地努力,中国就会因为你们而变得更加美好。
回来这些年,对有些方面的问题我感到失望。我觉得我们的教育和文化体系,难以支撑我们的学生这样走下去。那么,我们应该如何引导学生,如何创建一个鼓励创新和包容的文化体系,如何才能够实现文化的传承和创新?
我坚信文化不仅需要传承,更需要创新。我们要扬其精华,去其糟粕。所有文化里都有糟粕,以前曾经辉煌的文化,随着时代的变迁,可能已经不适应时代,也要有所扬弃。
什么叫创新?以我的理解,无论是文化创新,还是科技创新,都意味着创新者是少数,否则不叫创新,也就是说创新者常常会很孤独。很可能他的观点会受到争议,甚至他的观点被大多数人认为是不正确的。那么,我们的文化是否鼓励和支持创新?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社会氛围,包容这种创新吗?
我的成年生活一大半是在美国度过的——回国时间不过四五年,在清华的时间不过四年多一点,而在美国却生活了十七八年的时间,我相信我的思想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
2011年5月10日,我应邀去以色列大使馆参加一个晚宴。当时以色列大使大谈特谈以色列人、犹太人如何重视教育。我当时说,中国人更重视教育,例如,当年去给美国人修筑铁路的中国人,他们不管自己多么艰苦,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的孩子上学读书,经过几代努力,现在都站起来了,成为美国社会的中坚力量。我还讲到中国自古以来是如何重视教育的。这位大使却不以为然,他说中国文化的核心跟他们有区别,犹太人的文化特别鼓励创新。我不示弱地回应说中国文化也鼓励创新。他说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我们的西蒙佩雷斯(Shimon Peres)做过以色列外交部长、总统,他的母亲是一个典型的以色列母亲。每天放学回家后佩雷斯的母亲只问他两个问题,第一:你在学校课堂上是否问过一个老师回答不上来的问题?我听到这里心里一凉。大使接着说,第二:你今天在学校是否做了一件令老师印象深刻的事情?我叹了口气,回答:大使先生,我的孩子现在上小学,他们每天回来我只问一个问题:今天听老师的话了吗?
在清华大学的课堂上,我经常鼓励所有的学生挑战我的思维,挑战我的观点,如果学生对我事事顺从、从来不提不同观点的话,我觉得我失去了做教师的职责。但是在家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我却要求他们听老师的话!这也许还是因为我受到了中华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我提出上面的问题:我们的文化是否支持创新?
此外,我们还需要居安思危。这个说法源自于我在国外和国内的感受。中国有很多令人骄傲的地方,例如在经济上创造出了奇迹。1981年,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全国的钢产量好像只有3100万吨,现在一个普通规模的钢铁厂就年产2300多万吨钢。
目前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每一个中国人都扬眉吐气。我国在科技、教育领域也有很多成就足以令我们骄傲,这是我们的“安”。
比如科学论文的发表和引用方面,我毫不怀疑再过几年中国会是世界第一。很多人对此表示怀疑,说我们现在发表文章总数上去了,但是引用率没有上去。我的预测是,5年、10年之后,我们的引用率也会极大地提高,走到世界前列。我们有庞大的科研人员队伍,即便我们自己相互引用,也可以把引用率提升上去。
在学习别人的能力上,世界上任何一个量化指标,我们都可以很快赶上并超越。然而,我担心5年、10年之后中国的科技水平,能不能和文章数量、引用率一起提高?这就是我所说的“危”。不用讲我们的经济转型,不用讲我们如何转变目前以中低科技为主,劳动密集型,高污染、高能耗的经济,这不是我的长处。我还是讲一些具体的例子,事实胜于雄辩。
这段时间我很少看电视,消息主要来自于手机报。最近,南海不太平静,无论是我们的共产主义盟友越南还是与美国走得很近的菲律宾,无论是近邻日本还是南亚的印度都在南海滋事,其他周边国家也不安分,甚至包括关系一直不错的缅甸。平心而论,中国在国际上是很负责任的大国,有很多义举,但是为什么在外交上并不太顺利呢?我们在周边国家中,为什么朋友并不多呢?这很令人担心。
然而,更令人担忧和关注的,是中国科技水平的现状。新闻媒体当然要宣传成就,否则普通百姓可能会失去民族自信和自尊。但我觉得精英阶层则不同,包括科技工作者在内的精英阶层对这个社会负有直接责任,这部分群体对国家的现状,一定要有清醒的认识,特别是:我们的科技水平究竟是什么样的?它能否支撑我国未来的转型?能否保证国家的安全?2011年我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让我很担心。
2011年,在宣传“十一五”科技成就的时候,宣传了我们的航天工程、干细胞研究、大飞机计划、天河一号以及高铁技术。然而,每个人都应该想一想,这些成就有多少高科技成分是中国原创的?高铁我不用评论,已经有很多相关资料。天河一号,我担心里面有不少技术甚至部件是来源于国外。关于大飞机,我想问飞机的引擎是谁设计制造的?——这些重大科技成就中,有多少核心技术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国制造”?我国的干细胞研究和技术真的是世界领先吗?我们计划2020年实现登月,而美国早在1969年就已经实现了。
我们切不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个小小的以色列,两万两千平方公里的土地,和我小时候生活的驻马店地区一样大。以色列人口七百五十万,还没有驻马店人口多,但它的总体科技水平落后于我们中国吗?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也许会有人说我危言耸听,但从小“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教育让我不能不有这样担心。记得第一次看“神五”发射的时候,好像是2003年10月,是美国晚上时间9点左右,我当时非常紧张,攥了一手汗。原因很简单,我看了一些国外媒体对我国航天工业问题的报道,很担心出问题。发射成功后,我长出了一口气,激动得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到了第二天晚上6点,“神五”飞船收回到地面以后,一颗心才算放下了,心里感觉真是好。我相信旅居海外的无数中国人都会有和我一样的感受,他们都会为中国科技往前走了一步而激动不已,都想为国家作贡献。
在中国大事小事经常会被网民议论,有时会把很小的一件事情,不恰当地放大,网民拼命地跟帖,真正的大问题却总是忽略。这个大问题,就是中国的未来。中国的科技之落后不容大家有其他的想法,我们要围绕这个最主要的问题,围绕这个中心一起努力,包括我们的文化传承与创新,实际上都是为了实现中华民族强国之梦想。人一辈子有很多东西可以再生,可以重新拥有——财产、房产甚至国籍,但只有一点你没法改变:从生下来那天起你就是中国人。
我有时候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来传承与创新文化。在清华大学校内,有时我对学生说,中国真的需要一场文化的革命,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创新与传承。希望中国的年轻人里有一批人能够坚守自己的信仰,能够不为社会上的世俗观念所动摇,10年以后、20年以后还能够信守自己的理念,这样的人会成为中国的脊梁,会让祖国变得更加美好,中国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作者系清华大学
学院院长)
《中国科学报》 (2012-03-19 B1 思想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