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话题：职称评定中的学术不端行为
■本报记者 彭科峰
一个原本看似简单的职称评选，让新疆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音乐系女教授王欣欣成为网络关注的热点。近日，一封来自石河子大学教师的实名举报信在各大论坛流传，报料人称王欣欣多篇学术论文造假，其赖以通过评审的资本——《新疆兵团音乐史》更存在严重的抄袭问题。
12月10日，《中国科学报》记者联系到报料人高磊（化名），对其所反映的问题进行了求证。高磊向记者出具了通过相关检索系统查询到的王欣欣论文抄袭情况严重的证据，并对《新疆兵团音乐史》的内容、截稿时间等提出多项质疑。对此，王欣欣回复称，高磊对她论文抄袭的指责均为“不实之言”，《新疆兵团音乐史》部分内容有引用，但并无抄袭，其成书时间也符合有关规定。
网传“抄袭嫂”疑云
12月初，在水木清华论坛以及亚心网、科学网等各大知名网络论坛内，有网友相继发布了题为《石河子大学惊天黑幕和丑恶的学术不端放纵行为》的帖子，引发众多网友关注。
发帖人称，在自己所在的石河子大学的职称评审中，有些人明知道申请者论文造假，有严重抄袭现象，却仍然推荐其通过职称评审，并将许多有志于在边疆从事教学与科研的青年教师拒之门外。“现在我就是要放弃在这所学校发展，放弃可能一到两年就可以拿到的教授职称，为所有在高校受到不公正待遇的青年教师们呼吁一次，让我们携手抵制反击这样的丑陋事件再次发生，为了今天的我，和明天的你而勇敢地站出来！揭开这些黑幕，看看这名教授在石河子大学是如何评上的。”
发帖人在帖子中详细列举了被举报人——石河子大学文艺学院教授王欣欣的学术不端行为，即其作品《新疆兵团音乐史》存在严重抄袭现象；多篇学术论文每篇都存在不同程度抄袭；石河子大学认定的CSSCI是必要的检索要求，王欣欣只有CSSCI的拓展版期刊，竟然奇迹般的通过了专家评审。帖子中他称王欣欣为“抄袭嫂”。
发帖人还将矛头指向石河子大学，文中称：“你们不尊重人才，却装着可怜的样子到处联系学校对口支援，可是你们做了什么让广大的教师们放心，为什么回到学校的博士们没有安全感，为什么从中学调到石河子大学来任教的人能够顺利地成为学术带头人、教学骨干和教授，你们就打算靠这样通过抄袭造假的人来维系石河子大学的发展？”
这名发帖人最后表示，他愿意承担任何举报不实的责任，并公布了自己的联系邮箱，“欢迎大家转发”。
对于发帖人的爆料，网友表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有网友跟帖表示，“虽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是支持你作为大学教师的这种勇敢的行为。学术不端的行为任何时候都应该被反对”。但也有网友对报料人的动机表示质疑，“是不是你在教授评审中输给别人，自己觉得不甘心，所以反过来攻击竞争对手？”
副教授的愤怒
12月10日，《中国科学报》记者联系到发帖人高磊。在接受记者的电话采访时，高磊坦承，自己的确是这次和王欣欣竞争教授的落选者。但他再三强调举报的真实性，并提供了相关证据。
高磊表示，自己于上世纪90年代初进入石河子大学，此后一直在该校任教，目前已经是副教授。但近些年，他一直在外地就读研究生和博士生，今年7月刚好结束博士的课程，顺利毕业。“虽然我这几年在学校教授的课程少一点，但只要有时间回学校，我就会为学校上很多课。我读博士前的那年，就为学校上了1000多节课。副教授一年要教的课程是370节课，我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
他还表示，尽管自己这几年上课较少，但这些都是经过学校同意的。而且按照规定，学校承诺他这几年在读期间的考核可以合格通过，“从这一点来说，我是符合评选教授的规定的。我有评选职称的权利”。
按照学校有关规定，评选教授时，被评审者必须曾在核心期刊上发表过一定数量的论文，且论文必须可以被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研究评价中心开发研制的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收录和检索。此外，被评审者发表的个人专著数量、是否参与或主持国家级学术研究课题也是重要的评选标准。
“对于这些条件，我都完全符合”，高磊向记者列举了多篇其发布在知名期刊的论文，并提供了一些国内知名出版社公开出版的专著，“这些书都不是自费出版的，是出版社要给我稿费的”。今年6月，他满怀信心地整理好材料，准备参加石河子大学的职称评选，“但我在学校参评的第一关就被刷了，他们说我给学生们上的课程不够”。与此同时，王欣欣却“横空出世，通过了评选”。
高磊表示，王欣欣毕业于新疆某师范学院，之后留校工作。后来她又转往湛江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当老师，教授音乐课程。2002年，王欣欣和丈夫一起，突然调来石河子大学任教，“她本来是教中学生音乐的，一下子从中学来调到大学，开始教高校音乐”。高磊表示，王欣欣的学历不高，“疑似获得中国音乐学院的函授学历”，本身不具备调来高校任教的资格，“她能调来大学，和她丈夫有些关系”。2004年，王欣欣被评选为石河子大学副教授，“从评上副教授到2010年，她基本没有在知名期刊上发表过论文”。
按照高磊的描述，王欣欣原本不具备评选教授的任何资格，但从2011年开始，她开始有计划地在一些期刊上发表论文，“明显是突击完成的”。更为关键的是，王欣欣在一位曾经在湛江师范学院任教过的老师的帮助下，于2011年8月获得了参与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某课题的机会，“就是她后来宣扬的《新疆兵团音乐史》研究撰写工作”。但这样一项国家级课题，王欣欣在半年左右的时间内就编撰完成，“6月份评选的时候，这本书就已经结题。从开题到结束，前后只有将近6个月”。最终，王欣欣凭借这些论文和《新疆兵团音乐史》，顺利通过了学校、兵团等各级别的审核，于今年8月左右，顺利评选为石河子大学教授。
“论文及著作均有抄袭”
“关键是，王欣欣这两年发表的论文，以及编撰的《新疆兵团音乐史》，均有不同程度的抄袭。此外，还有其他违规现象。”高磊表示出自己的不满。
在论文方面，高磊向记者出示了王欣欣《对声乐教学评价的探讨》、《1949 年至1953 年新疆军垦音乐钩沉》、《“钢琴集体课”教学模式探微》、《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古代音乐文献考》、《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文革”前新疆兵团音乐研究》这5篇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全文，以及他将这些论文在CNKI——中国知网的学术不端论文检测系统检测后得到的报告。
《中国科学报》记者从这些报告中看到，《班固〈汉书·艺文志〉中古代音乐文献考》检测结论显示“去除本人文献文字复制比：95.7% ”，结论为“存在雷同的重要部分：整体剽窃”；《“钢琴集体课”教学模式探微》检测结论显示“去除本人文献文字复制比：84.4% ”，结论为“存在雷同的重要部分：整体剽窃”； 《1949 年至1953 年新疆军垦音乐钩沉》的结论显示去除本人文献文字复制比：23.2% ，存在文字剽窃；《对声乐教学评价的探讨》的检索结论显示“去除本人文献文字复制比：87.6% ”，结论为“存在雷同的重要部分：整体剽窃”；《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文革”前新疆兵团音乐研究》的检索结论显示“去除本人文献文字复制比：35.3% ”，存在“重复发表，文字剽窃”。
以《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文革”前新疆兵团音乐研究》为例，记者看到，检索系统显示剽窃的文字包括：“把各民族的传统音乐放置于各自的文化背景中加以考察，并从中得到系统的科学阐释。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去真正感受其音乐的价值所在，如果有 ‘文化隔阂’的存在，传统音乐的价值就难于得到真正把握。所以，学习少数民族的文化是本地区传统音乐教育发展的迫切需要”，以及“新疆各少数民族的传统民歌，尤其是那些以游牧为生产方式的草原民族，都惯于用人情体察鸟、兽、草、木的境遇，用人意描摹山、川、风、云的状貌，牧歌里充溢着对景色的感受，如他们对骏马的盛赞、对湖泊的厚爱、对故乡的眷恋，情感已丰富到了惊人的程度，当歌词投射到音乐中就化作起伏不羁、疏密有致、伸缩自如的音调与节奏了，让人惊叹不已”。
“就这些论文来看，王欣欣评上教授，如何能够服众？”高磊说，他怀疑石河子大学的评委会根本就没有对王欣欣提供的论文进行过检索。
另外，关于学校要求参选者发表的论文必须被南京大学CSSCI收录的规定，高磊表示，收录王欣欣论文的是CSSCI的拓展版，和正式版有很大区别，不能混为一谈。
对于王欣欣的大部头著作《新疆兵团音乐史》，高磊也表示，此书80％以上的内容都是抄袭，“不到半年的时间，她怎么完成这部作品？”根据他的介绍，《新疆兵团音乐史》大部分内容都来自新疆各地的县志、县史和各种文献，就连文章的核心观点，都是来自某地区的县志。他还告诉记者该书某些地方存在明显抄袭，未注明引用的章节，“学校的年轻老师都知道这个事。这本书的章节和章节之间，根本毫无逻辑，明显是硬凑上去的”。
高磊对这本书的部分内容进行了相关检测，结果显示书中前34页共3部分中，前两个部分超过20％的内容为抄袭，最后一部分的抄袭内容不到20％。
“今年6月参选时，这本书还没有正式出版，王欣欣就拿自己印刷的样书作为评选材料。正常来说，还没有出版的书籍是不能列入教授评选材料的范围的。”高磊表示，另外，这本书的成稿时间极短，且没有经过教育部的中期审查，照理不应该让其通过并结题，“实际上，教育部却给她结题了”。
高磊介绍，今年9月前后，他曾经就此事向教育部相关课题组举报此事，负责接待的某处长一开始表示很惊讶，“时间这么短，明显不符合规定”。但此后该负责人经过查询，发现这本书的确在较短的时间内结题，却没有再答复高磊，“他只是说，有些特殊情况”。
当事人否认抄袭
《中国科学报》记者查询到，11月29日，《新疆兵团音乐史》研讨会在兵团文联召开。来自亚心网的新闻显示，该活动由兵团文联创研部、兵团音协、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联合举办。来自兵团文联、石河子大学文学艺术学院、兵团各文艺团体的专家学者及新疆音乐文学学会的专家作了发言。
12月11日，《中国科学报》记者联系到王欣欣时，她对这一消息也予以确认，并表示，该书是自己多年辛苦研究的结果。
针对记者对她有多篇论文涉嫌抄袭的疑问，王欣欣只是表示，高磊针对她论文和著作抄袭的指控全是“不实之言”。关于论文《对声乐教学评价的探讨》，她表示，当时她是为了完成任务，参阅了别人的框架，文字有雷同，她已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所以在最后评审时我把这篇文章抽出，没有参评。”
王欣欣着重向记者讲述了自己撰写《新疆兵团音乐史》的过程。她表示，自己是新疆本地人，此前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多年来一直对于当地的音乐史有着浓厚的兴趣，因此早在这项课题得到教育部认可之前，她和丈夫就已经开展了关于兵团音乐的材料搜集和采访活动。“早在2007年前后就开始搜集了，我女儿也是学音乐的，她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
王欣欣强调，尽管这本书从开题到结题的时间比较短，但实际上有前面很多年的时间作铺垫。并且这半年来她花费了很多心血，每天几乎只睡两三个小时，所有心思都放在这本著作上，几乎跑遍了整个新疆。“有一次为了赶时间，我们专门邀请了新疆各县的有关专家、工作人员来乌鲁木齐开会，我当面进行采访和记录。这些招待的费用都是我自己掏的钱。”她表示，尽管有教育部的经费支持，但她自己为了完成文献的搜集和采访工作，花费也不小。
王欣欣认为，在编写这本著作时，确实在一定程度上使用了一些县志、参考资料里面的文字，但这在所难免。“有很多东西要尊重历史。比如兵团对某些音乐形式的记载，这些都是历史本来的样子，我们写书的不可能改变它，当然会把这些文字写进去。”
针对关于参选时送交的只是样书的指责，王欣欣认为，虽然当时自己的书还没有出版，但出版社已经同意出版，而且已经有书号，并不违规，只是出版社“印刷什么的都需要时间”，所以她自己提前打印了一些样书出来，并无可厚非。“他说我的书不是正规出版的，我觉得没有道理。”
对于《新疆兵团音乐史》的课题是否结题太快，王欣欣表示，当时自己前往教育部送书样要求结题时，接待的工作人员的确有些惊讶，“认为没有经过中期审核，不能结题”。但她当时陈述了自己的一些难处，希望对方体谅，“我已经50多岁，再过几年就要退休了，希望退休前能够评上教授，也算完成一个心愿。我们音乐系目前还没有一个教授，也有点说不过去。”王欣欣说，当时接待人员让她回去等通知。她以为可能没有希望，结果“后来还是通知帮我结题了”。
王欣欣向记者强调，《新疆兵团音乐史》从申报、批准、搜集资料到撰写、结题都不会有问题。当地文联、音协、评论家、音乐理论家和作家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王欣欣认为，高磊之所以举报她，是因为他没有被评上教授产生了怨恨。高磊评选失败主要是因为给学生上课的时间不够所致，和她无关。“要是谈科研成功，他当然比我强，但毕竟他在外面读研究生读博士，呆了好几年。”她表示，因为高磊身体出现过一些状况，所以不愿意和他计较，“去年他就举报过学校其他的老师，导致其被挤走”。
检举人或出走
“其实我们之间没有任何恩怨，关键是这样的不正当手段，侵害了我的正当权利。”12月15日，高磊再三向记者强调。
高磊说，自己已经向石河子大学举报过此事，但结果让人寒心。9月份，他向学校纪委举报后，校方成立了评审小组，但实际上参与评审此事的人员和当时负责评审教授资格的人几乎一样，“他们是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结果可想而知。
《中国科学报》记者从高磊处了解到，在学校针对高磊举报王欣欣抄袭的调查中，7人小组中，2人认定王欣欣抄袭成立。当时音乐系的负责人还赶到现场，再三强调王欣欣对于学校的贡献。最终，专家小组认为王欣欣只有部分内容抄袭，情况不严重，主体内容还是原创，因此认为王欣欣的教授评选资格没有问题。
“在我们学校，很多青年老师都是支持我的。这些研究生、博士生和我一样，觉得这样下去没法弄了。”高磊说，王欣欣顺利通过教授评审后，很多老师对此表示失望。他在网上发布举报信后，也得到多位退休教师的电话支持。他表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尊重，正在考虑离开石河子大学，去其他学校任教，“问题还有很多，我走了以后会有更大的料需要曝光调查。”
《中国科学报》 (2012-12-17 第3版 深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