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晓原 来源:光明日报 发布时间:2010-1-19 12:5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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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怀念恩师席泽宗院士
卓越的科学史家、天文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席泽宗先生逝世于2008年12月27日,距今已有一年。在他去世一周年之际,作为他的学生,特撰此文,以表追思之情。我想,他的为人,他的治学,他的育人,都表现出独特的风范,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我先说老师的为人。老师的为人,我当然无力来作全面的评价,我这里只说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点。
我从1982年成为席先生的研究生,开始和老师相处,一直到老师2008年年底离我们而去,27年来,老师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坏话——包括那些在我面前诽谤我老师的人!对有些诽谤者,因为我实在听不下去,也曾当面驳斥过他们。但是,即使对这样的人,老师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们的任何坏话。老师口不言人之过。他对一个人表示不满最厉害的措词,也只是说“某某人不像话”,这已经是他指责别人的最严厉的措词了。年轻的时候,我完全没有体会到要做到这一步是多么困难。随着我年纪渐长,我才知道,要做到这一点真的是非常困难。比如说我就做不到。我觉得这是一种修养和宽广的心怀,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第二,关于老师的治学。记得我进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念研究生的时候,那时所里就为研究人员做了学术档案。这个学术档案就是把他们发表过的论文收集在一个卷宗里。当时,我把老师的、薄树人先生的、陈久金先生等等的档案都借到我自己宿舍里,全部读了一遍。看了一遍以后,老师的学术档案给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我觉得有两点:
第一是严谨。他的那些论文,都曾经是我学习的范本,都是非常严谨的。后来我的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答辩前交给老师过目,连掉了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会标出来。
第二是灵活。也许有的人会说,严谨和灵活不会有矛盾吗?其实它们一点也不矛盾。所谓灵活,是说他思想上灵活;所谓严谨,是说在操作层面上严谨。老师治学,我觉得他不是那种死做学问的类型,而是以一种大智若愚的、游刃有余的方式做学问。比方说,他关于甘德对木卫观测记录的考证,这篇文章非常精妙,但是同时,他甚至是带着某种趣味性,他让你觉得好像是带着某种游戏的性质,但同时,那也是一篇非常严谨的论文。
附带说一点,老师虽然是科学史界的泰斗人物,但是他一直不反对进行大众阅读文本的写作。当年我为了撰写老师的学术传记,曾经在老师家里,用好几个半天对老师进行访谈,他也跟我说起过他在大学写这些大众阅读文本的故事,而且他把那些文章都给我看过。老师说那会儿,他家里反对他学天文学,所以那段时间断绝了对他的供给,老师就用写这些文章挣来的稿费,完成了他的学业。所以,后来他在大众阅读文本方面的写作也一直持续着,有一些著名的科普文章是出自老师之手。
我想说的稍微多一点的,是老师的育人,他这方面,是我要长久学习的。
老师育人,第一是因材施教,他对不同的学生用的方法是不一样的,让大家都感到如沐春风。比方说,老师对我采取的是“大撒把”的方法,因为我这个人可能学习尚属自觉,所以老师觉得不用管我那些事情,他就听任我自学。
我有一阵子发表学术论文挺勤的,我发表文章事先都没有请老师过目,他甚至都不知道,只是在刊物上看到我的文章了,他会给我打个电话,说我又看到你的什么什么文章了,“我觉得挺好的”。他就是这样鼓励学生的。这个政策,我觉得我受益特别的大。
但是老师并不是什么也不指点我,他在关键的地方指点,他知道我的缺陷在什么地方,我需要补的什么东西在哪。而且我如果想偷奸耍滑,他都知道。我在念硕士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偷奸耍滑之心,比如那个时候选择修课,我就想修古汉语,我的意思,是想借着修这个课就可以轻松拿学分,因为我的古汉语是过关的,结果老师就将古汉语划掉了,他说你再修这个干吗?他说你要学自己不懂的课程。
然后老师跟我说,某些书你要认真地看,但是他只是闲闲地跟我说起,说以前某院士跟我说过,他一生的学问就在几本书里得来。我一听,就问他:怎么可能只靠几本书得来呢?老师说,这些都是打基础的书。我当然就被他引导着问,我说天文学史方面,这样的书是什么呢?老师当然就说什么书什么书。他说了,我就赶紧到图书馆里找来,认真地读。我觉得他指点我读的书对我来说是非常有用的。
另外,老师的宽容,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我刚才说过,有些文章我写了也不告诉老师,很多老师不喜欢这样的,他们要求学生写文章必须让自己看过,同意了,才能发表。但是席先生不这样。
我以前写过一篇和何兆武先生商榷的文章,我心里也没底,就拿给老师看,问老师的意见怎么样,他说你这篇文章还是不要发表了,里面有几个错误的地方。其中有一个地方,我觉得没有错误,我就不服。回去以后,我钻研了一番,专门就这个问题又写了一篇文章。我把这篇文章又呈给席先生看了。过了几天,老师给我打电话,他说你那个文章,我已经推荐到《天文学报》去了。我听了非常吃惊,我写这篇文章只是为了给自己辩护的,我根本没打算把这篇文章投稿,但是席先生说,你这第二篇文章我觉得不错,我给你推荐到《天文学报》上去了,这个就成为我在《天文学报》发表的第一篇文章。
这件事情,我事后特别感动。我觉得老师允许我和他争论,而且在争论中,他觉得有片善可取,他就鼓励,这种宽广的胸怀,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说到老师育人的事情,我心里头总是非常感动。虽然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不说“程门立雪”这种话了,但是我记得多年前老师家还在礼士胡同旧宅里的时候,我经常到他家里上课,每次都是他单独一个人和我对面上课,很多细节,回忆起来都很温暖。我经常在他家台阶上等他,有一次我去的太早了,老师还在睡午觉,我就在台阶上坐着看书,后来老师醒了,他在屋子里看见了我,就敲着玻璃窗说,“你来啦”,此情此景,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1999年,我到上海交通大学去筹建交大的科学史系,那个时候这是中国第一个这样的系,别的学校还没有,老师就担任了我们系的学术委员会主任,而且我们系成立的时候,老师亲自来了,参加我们的成立仪式。此后,他也不止一次到我们系来讲学。
虽然老师的学生不多,后来又把我给了叶叔华院士。其实老师对于把我给叶院士,事后曾经说过“我把江晓原放掉是一个错误”这样的话——这是他对别人说,别人学给我听的。所以老师晚年的时候,我就不能够常在他身边多尽一点孝道了。这在我当然是终身的遗憾。可以告慰老师的是,现在,席先生门下弟子还是比较兴旺的,比方说我的大弟子钮卫星教授,现在也是我们系的博导了,而他已经带了多个硕士、博士研究生,也就是说,老师已经有第四代的弟子了。他的二代、三代、四代……弟子,一直都会努力,把老师倡导的学问和事业做好。
(注:本文据作者在席泽宗院士追思会上的发言稿删改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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