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滔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4/8/8 20:2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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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公里,我和一位天文学家跑了一次长距离越野

编者按:

朱进,一位钟爱科普的天文学家。他曾主持北京施密特CCD小行星研究项目,从1994年到2001年,发现了获得国际小行星中心暂定编号的小行星2728颗,其中已有1214颗获得永久编号和命名权。1997年6月3日,朱进项目组还发现了一颗以他和另一人的姓氏命名的“朱-巴拉姆”彗星。

就是这样一位颇有建树的天文学家,同时还是一个越野跑的狂热爱好者,并且他在越野圈有很大的名气。在很多人看来,朱进的人生肆意又洒脱。他的天文学和越野有怎样的碰撞?我们想要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一直想写不一样的科学家故事,北京天文馆原馆长朱进就是其中一个很早考虑的采访对象。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他是国内天文学家乃至科学家群体中一名长跑的健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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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进在八百流沙赛事中。图源:八百流沙极限赛

2017年10月,他用时128小时28分完成了一个超长距离赛事,超过5个日夜。那是在甘肃瓜州起跑的八百流沙极限赛,穿越了丘陵、沙地、冰川、河流、戈壁、雅丹地貌、峡谷、盐碱地、高山草甸。同一赛事,他后来又参加了两次。

这位天文学家不喜欢繁杂的人事关系,除了仰望星空,在山野自由奔跑就是他的人生享受。朱进告诉我,2023年他参加了49场赛事,其中大部分是越野。

之所以执着于写朱进,是因为我自己也是一个越野爱好者。我想知道天文学家跑越野有什么不一样、这位曾主持发现数千颗小行星的天文学家在越野中有什么收获,于是跟朱进一起跑比赛的想法油然而生。

见面
要想跟他一起跑并不容易,因为他参加比赛的原则之一是,只要有长距离,绝不报名短距离。而我之前完成的最长距离越野赛只有65公里。
我6月6日加了朱进微信,跟他提出采访意愿。当时他正在四川稻城,而那个周末要参加云南的玉龙雪山百公里越野。
他每年要报很多比赛,但其中一部分赛事会因为工作推脱不开无法参赛,甚至机会难得的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耐力赛也因此而无法参加,那可是全世界最顶级的越野赛事。明年4月退休后朱进才会迎来他真正的狂欢,才可以毫无顾忌去越野。
我原本打算跟朱进在5月25日的大连越野赛事见面,后得知他“五一”期间参加比赛摔了一跤,头上缝了5针,腿上缝了十几针,于是就没有参赛。那也是他唯一的一次比赛受伤。
这次7月份的内蒙古赤峰克什克腾旗的百公里越野就成了最合适的见面机会,我俩都是百公里组选手。我们要跑过针阔混交林、草原、山地、河湖、灌丛和沙地。
他常常背靠背参加比赛,也就是人们经常说的以赛代练。就在之前的一个周末,他刚在张家口崇礼完成了一个168公里的越野,用时37小时19分,在所有433个完赛选手中排名第95。
我仔细研究过他的比赛表现。朱进是一个后半程选手,也就是前半程会因为速度慢而暂时落后,但随着其他选手在后半程乏力,他的续航能力和下坡优势就发挥出来了。就像他喜欢开快车一样,他在后半程会超人无数,毫无疑问那种感觉很过瘾。
说句题外话,他太喜欢飙车了。当年北京天文台兴隆观测站工作期间,课题组刚买了一辆奥拓,他半夜开着去赶一个临时任务,结果因为路滑撞到了大树,把自己的鼻梁骨撞碎了。
7月20日早上,在赛场检录口,我远远地一眼就看到了朱进。他的特征太明显了:脸庞晒得略显黝黑,头顶爱因斯坦发型,1米83的高个子显得有些瘦。
巧合的是,我们穿了同一款同一颜色的鞋子,佩戴了同一款腰包,都没有用软水壶,而是在越野包里塞了两个瓶装饮料。
一见面我就告诉他:“我百公里比赛实在没经验,今天跟您一块儿跑。”他用一口浓重的京腔回绝了我:“别,我的爬坡太慢了。”
朱进是越野圈的名人,甫一入场,就被很多人围着纷纷合影。他来者不拒。跑超长距离越野的选手并不是很多,很多人都是熟面孔。
起跑前,朱进叮嘱并教会了我用手表导航,这也是他参加比赛的习惯。之前我只是用手表记录轨迹,从来没有将它用作导航。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毕竟之前的多次越野赛都不用导航也能完赛。不成想,这个简单的操作在当天比赛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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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朱进(左)在克什克腾百公里越野赛道上。
起跑
起跑前,朱进一摸兜发现手机不见了,于是赶快到处借手机打电话。很快他发现手机落在了车里。手机是强制装备,要是落下的话,且不说很不方便,还会被取消成绩。这时候59岁的朱进也沉不住气了,等伙伴送来手机,他慌忙出发。
后来朱进还把帽子落在了第二个打卡点。我怀疑多年来观星和越野的熬夜对他的记忆力有负面影响,但他对此并不认同。
越野赛的难易程度取决于多个因素,爬升高度是其中的重要考虑。克什克腾百公里赛道的爬升并不多,只有3000多米,主要集中在前面30公里。
天气是第二个重要因素。去年来克什克腾参赛是一个阴天,凉爽舒适,但今年比赛当天8点出发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中午最高温度达到了30摄氏度以上。我们只能期望山坡上有风能凉爽一些。事实上,后来我在赛道上遇到了好几个中暑的选手,他们要么坐在路旁休息,要么到了打卡点就选择退赛,因为头晕和闹肚子无法坚持了。
既然前半程对朱进是很大的挑战,他的策略也就更加明确,那就是沉住气按着自己的节奏前行。他的慢速恰恰避免了中暑和跑崩。
前面30公里,我俩携手同行了大概一半的路程。
朱进的确有自己的一套越野方法论。当望见山顶上远远的路标,他会迅速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直线路径,而不一定沿着标定好的赛道。这就像他在观测天体飞行的时候,尽管有预报飞行轨迹,但他能迅速找到天体实际轨迹从而捕捉到目标。
朱进告诉我,他的奔跑也有着少年时代的烙印。1972年,7岁的朱进随着父母到了河北省邢台,在山区里的长征汽车制造厂安家,并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也就是在这个山沟里,朱进每天跟小伙伴爬山疯跑,这成了他迷恋越野的根源所在。
在如此疯玩中,他的数学成绩却特别好。1979年上半年,朱进回到北京读书,后来在1981年高考中取得了106分(满分120分)的好成绩,虽然英语、物理和化学等科目略差,但足以进入北京师范大学天文系。他感兴趣的是与数学相关的天体测量和天体力学。
在以后数十年的人生中,无论天文观测还是越野长跑,他擅长的就是自导航并锁定目标。这个能力在这次克什克腾越野的最后一段赛程展示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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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进在爬该赛事最高的坡。孙滔/摄
爬坡
最难的一个爬升是从第二打卡点小坝村到第三打卡点圆蛋子山,爬升873米,前行12.7公里。我俩走得虽然缓慢,但仍然气喘。朱进说,上周崇礼168公里越野果然还是有影响的,尚未满血复活。
我在缓慢的行进节奏中问了他几个的问题。比如,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他从中国 科学院国家天文台跳槽到了北京天文馆,为什么决定从科研一线转战到科普。
他的答案其实很简单,科普是他在中国科学院工作期间就一直从事的工作,也是他的爱好。很早他就跟媒体熟稔了,近年还参加过窦文涛主持的《圆桌派》。
他与北京天文馆的缘分源于新馆建设。早在1996年,他和国家天文台李竞等人一道研究新馆方案,他们觉得要把天文馆建在一个商业中心顶层的方案过于商业化了,于是给出了否定的建议。等2002年到任北京天文馆,他已经是正高职称,直接当了馆长,开启了17年的馆长生涯。朱馆长,也是越野圈对他的尊称,几乎无人不知。
我们在攻克最大的爬升难关的过程中也望见了最美的山景。白云压在山顶,蓝天和白云之间的对比过于强烈,以致有些视觉失真。过了山顶则是起伏不定的距离不短的一段,当有牛群拦路,朱进也会心惊胆战地绕过去。我打趣说,如果我们发力冲刺,说不定牛追不上。他连忙摆手制止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我们已经力疲,难以发力狂奔了。
我很好奇他是怎么在八百流沙完赛的,他给了我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在这种超长距离的赛事中,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是看谁能熬夜——谁睡得少,谁就能跑得更远。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2017年八百流沙的冠军Daniel Lawson曾做过卡车司机,他全程70小时51分45秒,仅仅睡了45分钟。朱进对他心服口服:“我总觉得天文观测熬夜的习惯是我的最大优势,没想到卡车司机才是熬夜王者。”这是毫无疑问的,开车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而朱进的观星只须定好闹钟,每隔一段时间去检查设备即可。
其实朱进的熬夜能力在别人眼里已经是大神般的存在。在第一次参加八百流沙时,他第一天睡了两次10分钟的觉,第二天好好睡了40分钟。在5天多的时间里,他平均每天睡一个小时。
更神的事情不止于此,他在比赛中走路做梦的奇幻轶事才真的震惊到我。
大多数的赛事里,他都是独行侠。但在那个梦里,他左手边多了一个小伙子同行,他俩经过了一个貌似婚礼现场的铺满鲜花的场地。他还困惑:怎么比赛就有婚礼了?
小伙子一路打着电话给赛事组委会,对方是一位强势的女士,小伙子希望能把打卡点前移。朱进想,这样岂不是作弊,对其他人不公平。他忽然想到,这应该是另一个赛事,那八百流沙的比赛别给耽误了,那就白跑了。
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于是忽然驻足停下,发现自己离赛道很远了。幸好前面没有悬崖,只有河滩路。
赛后,朱进想要把这段梦研究清楚。他把赛事的GPS带了回去,却发现并没有保存下信号信息。他最终估计自己大概梦游了一个多小时。
就在上周参加“崇礼168”的时候,他走着走着又一次出现了幻觉,路边的石头似乎变成了方方正正的卡车。他告诉我,在之前的越野中,卡车的幻象不止一次出现过,这可能跟他喜欢开车有关。
据朱进讲,他们这些八百流沙选手几乎都有各种幻象,有把悬崖当作大厦的,有把牛粪看作美食的,还有人看到了佛像。冠军Daniel Lawson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提到过,他看到的幻象更多,女巫、大象、长颈鹿等,应有尽有。
还好,我们这次克什克腾越野用时够短,没有这种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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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道上的牛群。孙滔/摄
迷航
过了第三个打卡点圆蛋子山,我和朱进就不再同行了。他觉得后面的赛道爬升少,适合路跑,而他马拉松成绩比我差一些,怕拖我后腿。
从第四个打卡点树林到第五个打卡点铁矿之间,很多人跑错了。本来很多草场是有大门拦着的,但这段赛道中的草场大门洞开,一条笔直的大路向前,这让很多选手想当然认为是赛道,完全没注意到路标在右手边。他们跑出了很远才意识到跑错了。
拜朱进提醒,我一直盯着手表导航,轨迹清晰显示要右转。
第二个迷航处却是让我困惑很久的。从铁矿出发后,沿着一条数公里的平直小径出来,就是克什克腾旗的热阿线公路,右转沿着公路奔跑一段后,路标显示应该左转穿过一片灌木丛和紫色花丛,再穿过一片森林。然而,导航却显示沿着公路一直走。
在导航和路标之间,我选择了路标。等我到了森林边缘已经是晚上8点10分,有两个选手已经左转沿着森林边缘前行。当我看到有路标在森林深处,于是大声呼叫二人回头。
因为路标没有反光(如果有反光,会在头灯照射下起到醒目提醒作用),这让人在森林里很没信心。我们聚集了7个迷路的小伙伴,大家商量后决定沿着导航的公路前进。
我赶快给朱进打电话,未接通,于是发微信:“朱老师,沿着导航,有段公路的路标错了。”
事实上我多虑了。他没有遇到这个困惑,也许是他只顾着看导航,没注意到左手边转向的路标,这反而让他没有和我一样遇到麻恼。后来我猜测,那段路标可能是志愿者只考虑到选手在白天活动而设置的。在夜里没有反光路标的森林里,恐怕不容易走出来,毕竟在树林里不一定会遭遇到什么蛇虫和野兽。朱进后来说,有一次他就在树林里迎面撞上了一个蜘蛛网。
第三个迷航处是赛道的最后一段。在第八个打卡点很黑村,志愿者告诉我,我是百公里组第九名,最后一段只有7公里的河滩路。我就很着急但自信地独自向前奔跑了。
然而,最后有两三公里需要从河滩爬坡上去,导航却没显示要爬坡。因为河滩长草,不容易看到路标,于是我闯到了一个土崖前无路可走了,兜兜转转好一阵子,甚至冲到了一块玉米地里。那时候满眼是无助和迷茫: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最后从夜里放羊的农民那里得到了信息:爬坡上去就是公路,沿着公路就到终点了。
我到了终点,赶快打电话给赛道上的朱进,告诉他最后的河滩路很容易迷失,建议他从很黑村直接沿着公路跑到终点。这个建议是经过工作人员同意的,因为迷航的选手不止我一个。
后来我得知,朱进并没有迷路。他一直跟着导航,却能一眼找到远处的路标。他最终用时21小时2分钟,获得男子组第14名。
朱进后来告诉我,在早些年参加八百流沙的时候,他们的导航远没有今天的智能手表这么精确,而是需要手表和手持GPS结合。就算GPS不好使的时候,对于他来说,在天气好的夜晚,看星星也能辨别方向。
显而易见,那技术不够发达的时代能锤炼出更强大的荒野求生技能。
跟很多其他选手一样,我也认为这次克什克腾越野的组织不尽如人意。朱进却有不一样的看法:第一,组委会给的轨迹和他看到的路标几乎完全一致(除了后来把一段山地赛道临时改为了路跑),这是他顺利完赛的主要因素;第二,草原不同于险山,即使出一点差错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经历过更虐的越野,他才有这么大的包容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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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进的克什克腾越野记录。
一个人的狂欢
相比白日里的蓝天白云,草原的夜更美。但是除了奔跑的时候,一些蚊虫会哗啦啦往脸上扑。
最沉醉的奔跑是在第七个打卡点观景台到第八个打卡点很黑村之间的十几公里,这段赛道本来是荒凉的山路,在缺失路标的情况下夜行会有危险,在有选手反映给组委会后改为了沿着公路一路下坡。
已经是凌晨1点,一轮圆月低低地悬挂在黑云间,前后见不到一个人影,也没有车辆经过。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响起,黑漆漆的公路两边尽是不知名的鸟的叫声。彼时,一个人拥有整个山谷的幸福感自心底奔涌而出。
这时候我也更理解了朱进为什么更愿意一个人跑,他能独享更多的天高地阔。我也能想象到,他会在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一个人在这里撩起两条大长腿狂奔,虽然步频不高,但步幅够大。
他不会感到孤独的。在深空中有一颗彗星一直在游弋,那是1997年6月3日他们发现的“朱-巴拉姆”彗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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