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时间,粉丝从700涨到4.2万多,唐骋最初是兴奋,紧随而来的是一种不真实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就是脑海里有个声音一直在跟你说,这些粉丝不是你的,那个作品其实也没有那么火。这种感觉大概持续了三四个月。”唐骋对《中国科学报》说。
这种不真实感,首先来自播放量的冲击。2019年2月14日,唐骋在bilibili网站(以下简称B站)发布了一个古生物科普视频《奇虾:初代霸主的故事》,24小时内播放量接近10万,而且还在不断上涨,这在当时B站的科技区里是罕见的,而它就发生在唐骋发布的第一个原创科普视频上。彼时,他正在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度过自己博士研究生的第六年。
唐骋在B站视频中
“梦开始的地方”
发布这个视频的B站账号叫芳斯塔芙(fun stuff的音译),最初是唐骋的女朋友在运营。唐骋的网名叫鬼谷藏龙,两人都是B站的老用户,一个在这里学跳舞,一个看游戏、动漫。后来,因为自己的兴趣,他们开始用芳斯塔芙这个账号汉化、搬运一些国外的科普视频,包括古生物方面的,逐渐积累了一些粉丝。一次,唐骋与粉丝打赌,如果点赞超过20个,他就更新一些原创的古生物视频,这才有了后来一炮而红的《奇虾:初代霸主的故事》。
如今再打开这个视频,满屏的弹幕写着“梦开始的地方”,俨然已经成了粉丝们狂欢的纪念场。
B站用户咕咕鸽是从一开始就追随芳斯塔芙的铁粉,但她本来对古生物毫无兴趣。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B站首页一众动漫混剪视频中瞄到了奇虾的视频,点进去一看,立刻被它“够燃够中二”的风格吸引。
“内容有趣,干货多,文案有特色,声线有个人风格,视频节奏很容易带动人的心情起伏,整个视频看下来仿佛看了一场动人心魄的、有史诗感的电影。视频的后半段,讲到考古学家们在莱茵河畔挖出的金色化石就是奇虾最后的族裔,看到那段真的太感动了,燃爆!”咕咕鸽告诉《中国科学报》。
吸引咕咕鸽的这些特质,相当一部分是被唐骋精确设计过的。
做原创视频之前,唐骋把B站很多头部UP主(uploader的简称,指在视频网站、论坛、ftp站点上传视频音频文件的人)的作品翻出来反复观看,寻找其中的规律和技巧。
“一个爆款视频,首先语言要有趣,处处都是梗,节奏要快,信息密度要高,因为年轻人接受能力很强,不能让人感到无聊,同时文字、播音、背景音乐和画面等要配合得当。除此以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在整体架构上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情绪流。”唐骋解释说,“比如,我要讲一个悲剧故事,那我在开始时一定要先上扬,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嘛,先让人爱上那个东西,然后猛地下坠,看见美好的东西被毁掉,最后还要有个悲伤而绵长的结尾。不同的情绪有不同的玩法,不能乱,一旦观看者的情绪流跟不上,就会觉得无聊。”
技巧之外,唐骋在视频里赋予的还有一种表达与分享的欲望。在粉丝眼中有些“中二”的唐骋,私底下其实是个有着社交恐惧症、聚会时常常躲在角落的人。但是,一旦谈到他感兴趣的东西,比如古生物、神经生物学,他就会立刻变得滔滔不绝。“就是那种全场都别说话了,要听我说的感觉。”
“具有表达欲和表达能力,能从日常生活中找到好的科普素材,能把复杂的科学知识用通俗、有趣的方式分享出来,是优秀科普人的共性。在这背后,是他们自身对科学透彻的理解。”中国科普研究所副研究员王大鹏说。从去年开始,他对一些网络科普达人进行了访谈,包括袁岚峰、卢静、卞赟、史军等,目的就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到共同的特质和做好科普的方法论。
唐骋显然符合这种特质。从小就是作文高分得主的他,自认为在写作上有些天赋。他曾以为这个能力会对写论文有所帮助,后来发现写论文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种才能,反而用它来做科普更合适。
2014年,唐骋被实验室派到一个岛上做项目,岛上什么都没有,论文没法下,实验又不多,有点无所事事。趁着这段时间,他给果壳写了一篇科普文章,慢慢变成了一个兼职的科普作者。
“史前巨兽打架,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奇虾:初代霸主的故事》发布的时候,B站的知识区远不是现在繁盛的景象,那时它还叫科技区,是B站里面一个“很小破”的区域。这个区域视频的第一名放到全站榜上根本排不上号,比较火的基本都是营销号,讲些世界未解之谜、外星人这类内容,“挺不受人待见的”。
唐骋一开始做搬运,视频发布一个月,播放量也就不到1000,偶尔一个播放量有1万就不得了。所以奇虾的播放量一出来,唐骋懵了。“就是突然你做的视频可以上全站总榜了,可以跟做游戏的、做动漫的同场较劲了,这种情况,别说我们自己,就是在别的频道上也没见过。”
此时的B站,也正在谋求“出圈”。作为一个传统的ACG(动画、漫画、游戏的总称)社群,为了吸引更广泛的受众,B站有意发掘更多元的优质内容。而唐骋等人碰巧发掘到了潜藏在年轻人群体中那股对知识的需求。
最早在B站因为做古生物科普视频短期内迅速火起来的,除了唐骋,还有两个UP主——龙女之声和牧场机神。后来,随着巫师财经等加入,B站知识区迅速成长。优质内容吸引粉丝流量,粉丝流量带来资本注入,资本注入又召唤新的优质内容,形成了一个良性循环。此后,罗翔、半佛、毕导等重量级UP主入场,知识区成为B站的一个重要区域。
咕咕鸽是个中学生,也是个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看B站的用户。她以前对古生物没兴趣,以后也不想学习生物方面的专业,最初看唐骋的视频,纯粹是被他的视频风格吸引,对古生物则是“爱屋及乌”。现在,画画时、写文时、临睡前……只要有空,她就会拿出唐骋的视频旧作来看,还给唐骋画了头像、表情包,成了鬼谷藏龙和芳斯塔芙的CP粉。
“在这里学知识很轻松,至少不像啃课本那样枯燥,有种获得知识的满足感,其实最重要的是可以在朋友们面前炫耀。”咕咕鸽大笑说,“借用鬼谷的一句话,史前巨兽打架,人民群众喜闻乐见嘛!”
把科学娱乐化,以及由此带来的内容不够精确等问题,曾让唐骋遭到一些粉丝的指责,但他仍认为,科学传播归根结底是要把知识推向最广大的人群,要达到这个目的,娱乐化是不可避免的一条途径。而娱乐化带来的问题,可以在引起受众兴趣、促使其自己去查找更多资料后得到解决。“只要守好不严重误导受众的底线,在此基础上,我们的科研和科学传播去追求一定的娱乐性,是利大于弊的。”唐骋认为。
为了达到最优的传播效果,唐骋连视频时长都是有意设定的。“3000~5000字的科普文章,阅读完成率最高,对应的视频时长就是5~15分钟,大家利用零碎的时间就可以看完。”
娱乐也并不必然是科学的天敌,事实上,在唐骋每个视频的操作周期中,最费时间的就是查找资料和考证信息,利用的则是他攻读博士期间培养起来的科学素养和查阅文献的能力。先通过维基百科或中外科普作品了解某个领域内的关键词,然后再用关键词去Google scholar、research gate或sci hub等平台查找论文。有时运气不好,问题弄不清楚,视频就得做上一两个月。
这种创作模式也给他带来一些苦恼,比如总是蹭不上热点。“无论我再怎么熬夜、勤奋,做一个视频一周左右的时间还是需要的,作品出来常常热点已经有点凉了。所以一有热点,先是谣言满天飞,科普在后面慢吞吞地跟,成了普遍现象。”唐骋说,“也许以后财大气粗了,可以用资本的方法来解决。比如预测热点,然后每个热点都找一些作者约好稿,等热点真来了,马上发出去。我自己四年前就给一个科普平台写过预测诺贝尔奖的文章,现在还没发出来。”
“延期了,想开了,就来做视频了”
今年2月14日,《奇虾:初代霸主的故事》发布一周年,唐骋更新了一期视频《读评论:鬼谷是站在凳子上录音的吗》,他坐在镜头前,回答粉丝们提出的千奇百怪的问题。在回答“近几年的经历”时,他故意压低声线、作出黯然神伤的表情说:“读博了,课题挂了,延期了,想开了,就来做视频了。”有几分调侃,也透露出一丝无奈。
今年是唐骋读博的第七年,作为过来人,中国科学院大学科协常务副秘书长吴宝俊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硕士、博士研究生群体做科普,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们年轻、思维活跃、了解年轻人的喜好,又有良好的专业基础,在导师的包容和课题组的庇护下,暂时没有太大的生存压力,还有比较自由的时间,是最容易投入时间和精力作出好作品的,因而是当下国内优质科普内容产出的主要力量之一。但是,一旦面临毕业,他们的压力和困境就来了。圈内热衷于做科普的研究生主力群体,普遍面临着毕业困难、择业纠结的问题。”
十年前,吴宝俊在中科院物理所理论物理专业读博时,也同样热衷于投身网络。只不过,那时他的阵地不在B站,而在科学网博客。网上冲浪消耗了部分精力,用于科研的时间必然会少,这也曾让吴宝俊延期一年毕业。
如今,唐骋面临着与吴宝俊同样的状况。从2014年开始写科普文章,唐骋就把自己一半的精力用来做科学传播,做原创视频后,有些课题就干脆不做了。如今,除去修改毕业论文、准备答辩,他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做科普视频上。这些每集不到15分钟的视频里,寄托了他的职业理想——毕业之后继续做科学传播,建立一个工作室。
走上这条路,首先要面对的是精神上的阻力。“大家都觉得做科学传播是不务正业,我都读博了,国家花了那么多钱来培养我,让我做科研,结果我没去成为一名科学家。我们
专业的博士,但凡有一线希望,哪怕是去国际上一家十八线科研院校做个博士后,之后再去一个十八线科研院校做个副教授,都不会来做科学传播。能做且愿意来做科学传播的,往往都是毕业成问题的那些人。不是说这些人不好,只是这样一来,科学传播人才储备就不太足够了。我们现在连团队都建不起来。”唐骋无奈地说。
为了保证一两周更新一个视频的频率,唐骋和女朋友两人合作,他负责前期查资料、写文案、找素材,两人开会确定剧本、修改文案,唐骋录音,录音之后的音视频剪辑、配乐、字幕、压制上传等工作则由芳斯塔芙负责。这个工作强度下,两人已经没有休息可言,芳斯塔芙只好从学术期刊的工作辞职,全职做B站UP主。
两个全职UP主,会遇到的现实问题可以想象。“你现在靠接商单赚钱,如果哪天没人找你做广告,你怎么养活自己?”“五险一金上不了,你怎么办?”“没有正式工作,要在上海落户,一分都积不起来,以后孩子上学怎么办?”父母抛出的问题,唐骋一个都答不上来,被问急了就弱弱地顶上一句:“现在这么多人做这个,难道都饿死了不成?”
“这些都是当下国内科普人面临的重要问题。”王大鹏说,“一方面,国内科普有着巨大的市场需求,另一方面,整个科普产业生态链还不完善,目前比较火的科普人多是散兵游勇的状态,没有形成体系,也缺乏相应的尊重和保障。”
“目前,国内做科普的力量主要有三类,一是商业化的公司、创业团队和个人,但由于科普没有成熟的商业模式,真正能做到成功养活自己的寥寥无几;二是高校、研究所的教师、科研人员,他们首先要保证教学科研本职工作的质和量,只能利用业余时间兼职做科普,产出的作品质与量都不稳定;第三就是唐骋这类硕士生、博士生。总的来说,还是很难。”吴宝俊说。
“年轻人有多少,这个市场就该有多大”
好在,政策正在向前推进。2019年,北京市公布了《关于开展2019年图书资料系列科学传播专业高级职称评价工作的通知》,并在当年进行了首次评定。在王大鹏看来,这是个值得推广的做法。今年4月,科技部等六部委联合发布了《新形势下加强基础研究若干重点举措》,提出要“将科学普及作为基础研究项目考核的必要条件”。“协助或者替代一些科研团队做科普,或许能成为科普人一个新的职业发展方向。”王大鹏说。
对此,吴宝俊认为:“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中规定的科普工作,是指获得该项目资助的科学家有责任向公众解释其在该项目中所做的科学工作、介绍该项目乃至该领域最新的科学进展和发现,这是一种前沿科普,与老百姓日常所需要的科普在内容上也许并不一致。此外,虽然不排除将来科研院所和高校中的大型实验室有设立专职科普岗位的可能性,但这恐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80后’和‘90后’这两代人未必能赶得上。”
无论如何,唐骋的职业科普之路已经开启。今年1月,B站公布了2019年百大UP主名单,这是从创作力、影响力和口碑力三个维度评选出的过去一年拥有出色表现的100位B站UP主,芳斯塔芙名列其中。百大带来了更多的粉丝、流量和商业合作机会,这对唐骋来说是个好的开始。
他已经着手策划除古生物之外的更多作品系列,尝试用请专家审稿的办法进一步提升视频的严谨度,他希望未来自己能组建起一个成功的科学传播工作室,生产出富有特色又让人惊艳的科普作品,也扭转大家对科学传播的固有观念。
对于自己从事的科学传播职业,唐骋充满信心:“人生来就有好奇心,学习知识可以带来满足感,我一直觉得,年轻人有多少,这个市场就该有多大,只是你能否把它做的符合年轻人的口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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