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五一”劳动节,汕头大学生物技术专业大三学生李艾欣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她回忆起那个吹着咸咸海风的云澳镇,海水一浪一浪地亲吻着她的脚踝。她和同学以及一些中学生提着袋子,弯腰将海滩上塑料袋、易拉罐、泡沫等垃圾一一拾起。这是她一年前参加“走向海洋”课程中“净滩”活动的场景。当天,他们不仅“劳其筋骨”,还在教师的指点下丰富了与海洋污染相关的知识。
“从前我们对普通劳动者的关注不多,但是那次通过与卡车司机、渔村服务员等人打交道,我们更能理解和体会了他们的艰辛,对于各种职业的尊重也发生了正向改变。”李艾欣说。
不久前,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全面加强新时代大中小学劳动教育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指出,充分认识新时代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对加强劳动教育的新要求。普通高等学校要明确劳动教育主要依托课程,其中本科阶段不少于32学时。除劳动教育必修课程外,其他课程结合学科、专业特点,有机融入劳动教育内容。
李艾欣突然明白,“空落落”不只是因为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响,好久没见到师长、同学了,还在于自己留恋劳动带来的幸福感。这个“五一”,她打算做点什么。
与时俱进的劳动教育
小时候,由于浪费粮食,李艾欣的父亲把她送到农村干农活,让她体会了“粒粒皆辛苦”的道理。长大后,她参加学校组织的实践课程,在劳动中丰富了理论知识。
一个人的劳动教育尚且随着年龄增长有所不同,更不用说一个民族的劳动教育,也是与时俱进的了。
1950年,教育部原副部长钱俊瑞在《改革旧教育,建设新教育》报告中,在国内最早提出了“实行教育与生产结合”的教育工作要求。
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劳动教育中心副主任曲霞介绍说,劳动教育真正大规模的开展,是在该报告发布后的四五年间。是时,新中国百废待举,各方面生产建设都急需人才,同时,学子们也渴望知识的浇灌。这就导致当时社会出现了志向升学而不愿意就业的现象。为了促进毕业生早点投入国家的生产建设,劳动教育成为当时的急需。
需要注意的是,由于受到时代以及理论的局限,这一时期的劳动教育存在过于强调“生产劳动”问题,家庭日常劳动并没有被当作一种劳动。
“大跃进”时期,特别是“文革”时期,劳动教育表现出浓厚的政治运动色彩,大搞学工学农学军、上山下乡运动,严重冲击了学校的正规教育体系。“文革”结束后,经过邓小平同志的拨乱反正,全社会树立起了“脑力劳动也是重要的劳动形式、知识分子也是重要的劳动者”的基本观念。
只是在后来德、智、体、美、劳五育发展中,天平逐渐倒向了“智”。高校中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倾向——不重视劳动。实习、实训走过场、流于形式的现象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在时代发展中,我国的产业格局也发生了较大转变。据2019年发布的第四次全国经济普查结果显示,自2004年首次开展全国经济普查的15年间,我国第三产业成为了带动经济增长、吸纳就业人员的主要力量。其中,尤其以信息传输、软件和信息技术服务业为引领的新兴生产性服务业市场主体增长迅猛。
此次《意见》将劳动分为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和服务性劳动三种,这在汲取历史经验基础上取得了根本性进步,呈现出新时代劳动教育的特点。对此,有学者表示:“在人工智能时代,劳动必须承担的直接创造财富的功能越来越弱化,劳动与生产的关系也将弱化,这可能是新时代的特征。”
新时代劳动教育是什么
针对新时代劳动教育的定位问题,《意见》明确了将劳动教育作为新时代培养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新要求,所谓“建设”与“劳动”不分开。
对此,北京某高校教育学院教授李东认为,新时代的劳动应具有两个核心因素:第一,劳动必须动手和动脑紧密结合;第二,劳动必须面对真实现象、真实世界而非幻象。
古时晋惠帝闻民间饥荒,曾建议百姓“何不食肉糜”。在互联网时代,不少青少年也沉迷于在游戏世界中开疆拓土、一方称雄。“不了解世界的真实,会导致一个人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所谓的‘实事’,必须是真实的存在。劳动将促进儿童和青年从幻象中返回真实,面对‘实事’去求‘是’。”李东说。
当下,并不能简单地把劳动理解为生产劳动。比如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很多北京大学的学生志愿者在中国疾控中心进行志愿活动时,其主要的工作就是数据统计。从表面上看,这种工作并没有生产出实际可见的产品,但他们的劳动却是典型的服务性劳动。
“与中小学的家务劳动、学校综合实践课程相比较,大学的劳动教育特征是真实劳动和创造性劳动。”有从事劳动教育的教师表示,典型的一种创造性劳动是具有高度探索性的本科生科学研究课程,田野研究、工厂实训、金工实习中,学生动手实践,出力流汗,体力与脑力相结合,应该是大学劳动教育课程的一部分。
苏联教育学者苏霍姆林斯基曾强调,学校教育的主要任务,就是让学生做好参加劳动的准备,这绝不只是一个传授知识和技能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让学生在道德上做好劳动的准备,即热爱劳动,对某种劳动形成一定经验,能够自觉地参加劳动,并且有意识地确定自己未来从事某种劳动的志向。
在曲霞看来,新时代劳动教育的内涵至少表现为三个层面——
通过劳动的教育,即让学生参加劳动实践进行锻炼的教育,比如日常生活劳动、生产劳动和服务性劳动等。
关于劳动的教育,即引导学生全面、正确地认识劳动的教育,比如听劳模报告、形成马克思主义劳动观等。一些乱象亟待劳动去改变,比如坐享祖辈家产的年轻人,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劳动,也不将劳动者的付出放在眼里—— 一些人随意辱骂快递、外卖小哥,个别人讽刺抗疫工作者,还有一些毕业生频繁不负责任地跳槽,给企业带来了诸多不便……这些都离不开正确劳动价值观的引导和合法劳动、诚实劳动意识的树立。
为了劳动的教育,即让学生真正做好参加劳动的准备的教育,比如在大学生专业知识的学习中强调劳动的目的。曲霞指出,很多时候学生把学习知识理解为应付考试,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知识,所学知识可以为国家、社会做怎样的贡献,以至于认为学习和劳动是两码事。
“部分青少年出现不珍惜劳动成果、不想劳动、不会劳动的现象,正是劳动准备不足的典型表现。”曲霞说。
探索刚刚起步
在国内,由于劳动教育刚刚开始强调,高校都在积极探索过程中。
北京林业大学校长安黎哲指出,目前我国高校劳动教育普遍存在的问题是,课程体系建设不足、师资队伍建设不足、内容与形式缺少规范和标准。
在这方面,国内某些农业院校有过相关探索,比如自1958年建校起,浙江农林大学就把劳动课设为学校的必修课,学习使用锄头等工具是当时农林学子必须掌握的技能。随着时代变迁,该校劳动课的形式也发生转变,转为让学生参与校园绿地管护、学生农作园、暑期驻村等形式。
农业院校的劳动之外,更广大的高校劳动教育又该如何开展?
“劳动教育显然不能‘一刀切’。”曲霞指出,理工类专业可以结合专业实验、生产实习、科技竞赛等,基于产教融合开展创新性劳动;人文、社科类专业可以推广服务性学习,发挥志愿服务等劳动实践活动的育人价值。
以汕头大学自2010年开设的公益课程为例。该校在课程中融入了对学生的劳动教育,成为全国高校中唯一一所以课程形式落实劳动教育的综合性大学。
这种在欧美及我国香港地区盛行的服务学习课程,并不是简单地在课堂上学习理论,而是通过“在服务中学习,在学习中服务”的理念,让学生进行体验式学习。
李艾欣所上的“走向海洋”课就是其中的环境保护类课程。此外,还有人文关怀类、知识技能发展类、宣教类、历史传承类、综合类等五大模块,近百门课程。
“在公益课程的实施过程中,师生们会先去社区了解相关需求,回校后进行方案设计,方案中所需的知识在课堂中学习,然后回到社区开展服务。返校后,学生再进行反思、交流、沟通和评价,如此才算完成一门课程。”汕头大学教务处处长蔡映辉解释说。
在她看来,高校劳动教育应做体系化统筹设计。“只有形成了体系,高校才会予以重视,而不是像一阵风,志愿服务做完就结束了。学生的劳动意识、劳动观念养成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从基础内容到专业知识,再到实地服务,这样才能真正形成劳动者的品质、精神。”
她补充道,高校要结合自身特色开展劳动教育,体现区别于中小学的“智慧”特征,包括学生有创造性、有反思的劳动,教师对于劳动本身的研究,以及高校对劳动文化氛围的营造。
劳动教育旨在培养社会责任感、奉献精神、吃苦耐劳、实事求是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与双创教育有着某些相似之处。如何区分二者?蔡映辉认为,双创教育体现了动手动脑,与劳动教育有相当一部分交集,但如果只是停留在文案的策划或文献的研究、数据的统计,没有到实践中去应用,那还不属于劳动教育。
专业教育与劳动教育需“调和”
“目前开展劳动教育最大的问题依然是观念。在‘五育’中,‘德智体’学校重视多年,如今要求重视劳育,不少人并不清楚劳育与其他四育的关系。尤其是在学院层面,引起重视较为困难。”蔡映辉说。
学院重视智育,甚至在一些教师的认知里,劳育很容易被归到德育范畴。“去社区服务要有实践环节,而大学教师多是博士毕业,从理论到理论,让他们参加实践,有时他们会感到麻烦或责任很大,积极性并不是太高。”蔡映辉说。
对此,汕头大学采取的对策是,要求行政教辅人员与专业教师一起开设劳动教育课程,如入职前三年,要求专业教师一定要开设一门公益课程。教师的报酬可以选择课酬形式或计入教学工作量。同时,在承担课程的过程中,还要加强对教师劳动教育的宣传,如对教师以身作则、奉献社会等精神的强调。
“让教师在实践中树立劳动教育的意识,日后即使在专业教育中,如指导学生开展创新创业比赛、学科竞赛时,都能有意识地融入劳动教育。”蔡映辉说。
由于观念、课程体系、师资建设等原因,专业教育与劳动教育更好地融合还需要一段时间探索。
李东表示,从劳动视角审视,我国大学教育制度可能还需要做以下变革: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的本科生毕业时少有真实劳动经历,为了让他们参与真实劳动,建议他们毕业后直接参加工作,甚至变换工作,在不同劳动中了解世界、了解自己。“这意味着人文和社科领域推免生,至少需要两年真实劳动经历。”
此外,参加成人高考者多为有劳动经历者。他建议全国成人高考可以适时与高考合并,本科学历教育中按照完全学分制修读的非全日制教育应逐步扩展。
上述变革与“开环大学”的本质理念相吻合。开环大学是斯坦福大学设计学院提出的一项改革。它解除了入学年龄限制,无论是17岁少年还是已经进入职场的中年,抑或是退休后的老人都可以入学,这点区别于传统的四年本科学制。
开环大学学生可以在本科学习期间参加真实劳动,工作一段时间后再返回学校完成剩余课程学习。“对于个体而言,开环大学期待学生在校外的真实劳动中增加经验,形成新的学习目标和启示;同时,给予劳动者机会,以大学学习来中断劳动,从而促进‘考虑’的形成和持续深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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