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的温度》,韩启德著,商务印书馆2020年10月出版,定价:39元
韩启德院士的新著《医学的温度》出版面世,听说消息,便在网上购买了一本,先睹为快。毕竟,作为医学工作者,又是受母校北京大学医学部培养多年的学生和教师,也曾在一些场合聆听过作为北京大学医学部领导的韩院士讲话,更想系统地了解其对于医学、医学人文、医学教育的一些想法。
收到书作后遂即开卷拜读,岂料竟难以释卷,对文章中的许多观点产生共鸣,并启发笔者新的思考。在此愿将其中的部分感想行诸笔端,以期与其他读者探讨并求得方家指正。
纵观全书,一共收录了作者自2002年至2019年演讲或写作的19篇文章,分别为三个部分:对于医学的理解——医学的历史、现状和未来趋势的认识思考; 医生的修养——尤其是人文修养;对于医学教育的一些评价与希望。书末还有一篇附记,简介了作者的主要经历。
全书冠名以《医学的温度》,反映了作者的良苦用心:在选录的各篇文章中,作者结合自己的学医从医之路,以及担任领导工作以后所领略的高度、视野与格局,论述了自己对于医学的本质与属性、目的与目标、价值与边界的思考,而这诸多方面,集中用“温度”一词以蔽之。人之一生,渴望关爱,而病痛者尤甚;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学医行医者既要具有热血激情之仁心,安慰帮助之暖意,还需在实践中保持临渊履冰之冷静。而“医学的温度”恰恰反映着医学时空领域的凉热。
鉴古知今 不忘初心——医学的本质是有温度的
本书冠名为“温度”,不仅是对于医学人文的思考,实际上在第一部分的10篇文章中,更多述及的是作者对于医学本质的思考。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作者在第一部分的10篇文章中,既有对中外医学历史的回顾,又有对近年来最新医学进展的讨论;既有对于传染病、肿瘤、心脑血管等疾病诊治历史沿革的介绍,又有对于精准医学、循证医学以及中西医学比较的评述。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医学是什么》与《对现代医学的几点反思》二篇文章。
在《医学是什么》一文中,作者旁征博引简述了人类医学的历史,特别是对医学的科学、人文和社会属性进行了论述。同时,提出了医学的发展过程中实际上可以分为两种医学,即传统医学与现代医学。
人体是一个超级复杂的巨系统(小宇宙),而医学并非完全等同于科学。因此在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的今天,一方面医学因为科技对于微观世界的深入了解而日益精细,另一方面也在融合借鉴这些科学发现时遭遇到“还原论模式“和”循证医学“自身局限的困境。当有机联系的人体被“还原”为无数细胞乃至分子片段时,姑且不论其会丢失或损坏其间大量的信息,难以“原路返回”重构人体,而原本各个分子之间、细胞之间、组织之间乃至器官之间的环境与联系的影响也被抹杀掉了。
在信息爆炸的自媒体时代,各种临床诊疗与基础研究的结果汹涌浩瀚,使得我们不得不需要利用生物统计学的原则和方法去筛选和判别,于是循证医学被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但即便如此,各种结论似乎都能够找到其支持和反对的证据,且生物统计学处理的结果并不直接等于正确的病理生理机制。“基于大数据的统计关联是否可能取代因果关系?是否可能提供比随机对照实验更可靠的证据?一个需要几万甚至几十万人方能证明疗效的方法,它的临床意义会有多大?复杂网络系统中的某些遗传(生物)标志物,是否可能成为某些疾病的独立的决定性的诊断或治疗依据?”读到这里,上半年新冠抗疫诊治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又浮现在眼前,各种药物 “你方唱罢我登场” 的走马灯式堆叠,不禁令人深思。
现代科学技术和医学的巨大进步,使得一部分人又重新膨胀起“长生不死(老)”的企望,试图掌控自然、主宰世界,反而不再接受疾病和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和归宿。同时,某些特殊场景诸如战争和灾难中伤病员救治“永不放弃”的宣传,也悄然转移成为日常生活中拒绝死亡、拒绝疾病,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而且“必须救活”的借口。生死观与疾病观的潜移默化改变,也调整着人们对于医疗效果的期望值与评价标准。“对于现代医学的不满,不是因为它的衰落,而是因为它的昌盛;不是因为它没有作为,而是因为它不知何时为止。人们因为成就生出了傲慢和偏见,因为无知而变得无畏,因恐惧而变得贪婪,常常忘记医学从哪里来,又是如何走到了今天”,医学逐渐失去了“帮助安慰”的初心。
同时,人们对于健康长寿的追求,也使得医药健康产业急剧地发展,资本之手更是俟机推波助澜。在欧美许多国家,医药健康产业的产值几乎占到国家GDP的15%(12%~18%)左右,成为国民经济难以承负之重。地球人类数量的迅猛增长和老化、研发成本增加且日益艰难的科技进步和日益昂贵的药械,使得某些最先进的医药与技术不能很快普惠众生,医学社会属性中的公平愈加遥不可及。
疾病二字,“疾“是“人们(主观)的不适感觉”,而“病”则指“生物体(客观)发生的不健康现象”。生物体在病原作用下形态和功能的变化,导致其各个器官之间的平衡和谐受损而产生不适,故曾经被称之为“有恙”或“违和”。
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现代医学对于疾病的诊断不再重视病人的主观体验,而是更加依赖于检验和影像设备的测量结果。所谓“无痛可以有病,痛苦未必有病,仪器说了算”,“疾病的客观化,使不少医疗行为的决定权慢慢转到了病人和医生以外的第三方”。于是商业资本趁机而入,“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全民查体服务、各种媒体上基于商业广告的“健康宣教”层出不穷,进一步扭曲着人们对于健康、疾病、生死的认识。极少数人的获益,却伴随着大多数群体的花钱检查、吃药、手术而不讨好,既违背了医学“不伤害人(Do no harm)”的初心,又加重着个人、家庭、社会、国家的经济负担。“美好的愿望与经济利益联合,弄不好就是毒药”。“ 如何保证医学知识和临床指南的中立性,已是医学界亟待解决的问题”。
实际上,在文艺复兴带动现代科学技术飞跃发展之前,人类对于对于疾病的认识多限于“疾”,因此传统医学,无论中外,均对于病因不甚了了,而诊疗则更多地在于归纳人体染疾之后的不同反应类型(例如希波克拉底提出的“多血质、粘液质、黑胆汁质、黄胆汁质”,中医理论中的“阴阳寒热虚实”……),进而通过食(或天然药)物及手法调理宿主机体,以使人体在外界病因打击下不致失衡而症状恶化死亡。而基于文艺复兴后科学技术长足发展的现代医学,由于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病原病因,强化发展了对于病因的诊断和祛除治疗,却无意中淡化了对于患病宿主的认识与调理。因此,作者在文章中强调了中西医应该“和而不同”,亦即无论地域中外:传统医学均重在调理宿主的“抗击打能力”以“扶正”,而现代医学则重视诊断病因发现病原体进而“祛病”。
现代医学与传统医学的关系绝非对立互斥,而应该是传承扬弃。
大道至简 帮助安慰——医者是人类传递相互关爱温度的载体
在第二部分的文章中,作者主要强调了对于医学史、叙事医学的学习以及生死观的培养。
人类最早的医者是一些善于总结经验、研究疾病诊治规律并富有仁爱之心愿意帮助他人的智者。古今中外、历朝历代都有这样一批为人们所称颂感念的“大医”。有文字记载的数千年以来,我们清晰地看到医疗技术和诊治水平的发展进步,疫病致死率的逐步减低。医疗水平早已是今非昔比,但并不妨碍我们认同和纪念各个时代的“大医”“名医”,流传下诸如“扁鹊见蔡桓公”“杏林春暖”“刮骨疗毒”“希波克拉底誓言”“琴纳发明天花疫苗”“科赫原则”等故事传说。诠释着“偶尔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永远是安慰”的医学真谛。
帮助、安慰,离不开医患之间和亲人之间人与人的交流,而倾听与抚慰解释, 配合以医药治疗,才能够最大程度地减轻病患者的身心痛苦。学会倾听,善于表达,才能够明白和理解病人的故事,也才能够针对每一个病人的独特故事,叙述出你的理解和诊治方案,从而有效地安慰和帮助病人,甚至治愈疾病。因此,在整个的医疗活动之中,医护人员既是诊疗实施者,更是把医学关爱安慰本质的温暖传递给病人的载体。
所有的生命体都是向死而生的,人类并不能例外。但是作为兼有智慧思维和感情记忆的生物,人类个体虽然不能够体验自身的死亡,却能够通过“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而借鉴推理生死之道。了解医学史以及人类史、宇宙史,触类旁通,把自己置身于宇宙发展的时空坐标系中,根据历史趋势,鉴古知今预测未来,尽可能多地学习和了解人类各种文化知识的集合。所谓“人文修养”,有助于我们减轻乃至消除对于死亡和疾病的恐惧与焦虑。
仁心温暖 精术冷静——医学教育与医师修养
医学的温度与疗效,归根到底是由行医者所传递和提供的。在本书的第三部分,作者着重论述了中国医务工作者群体在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和大灾大难中的杰出表现与作用,同时,结合自己在北大医学部的工作实际,谈到了以北大医学为代表的中国医学教育以及青年医师修养等问题。
行医需要仁心温暖和热情敬业,但医生是一个需要终生学习的职业,冷静地看待和领略不断更新和变化的各种知识,去伪存真,去粗取菁。不仅是一个把自己看作科学家的医生,而更是一个病人所需要的能够传递医学温暖、能够关心人的医生。作为医生要有大视野、大格局,既能通过提高技术解决具体病人的问题,还要使全社会的健康得到改善,使大家有更多的幸福感。
因此,作为对于北大医学精神的概括,“厚道”,即是追求在道德、法则、规律、宇宙本源、世界观、方法论、人生观等方面的厚重积累,厚积薄发;实事求是、认真执着,包容豁达、尊才尚能;热爱教学,善于研究……作者以自身的成长经历和多年来的思考,勾勒出一幅不忘医学的安慰、帮助之关爱初心,以温暖态度和冷静思考学医行医的“良医”形象。这才是真正丰富而真实的“医学的温度”。
诚如作者在书中所言,现代医学“已不再是纯粹的生物学问题,不再是医学内部的问题,而是有关资源及其分配的问题,是有关个人和社会如何选择的问题,因此是与社会、政治、经济、价值、伦理、信仰等相关的问题。这些生物学意外因素的介入,不但给疾病的定义带来了更大的困难,而且给医疗服务领域埋下了矛盾和冲突的种子。“如何纠正医学今天的偏差,让医学回到治病救人的初衷,已不是医学自己能够解决掉问题,它需要文化、政治和权力的反向制约。”
医学的温度始终受着所处社会环境温度的影响,医学的温度时刻与社会大环境的温度发生着交换。保持和改善医学的温度,尚需要调整并保持好社会环境的温度。如此,则可事半功倍。
(作者系北京大学人民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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