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初,我国完全自主研发的核动力潜水艇(以下简称“核潜艇”)迎来了第一场 “大考”——在南海进行极限深潜试验。这是有风险的——20多年前,美国一艘核潜艇在进行极限深潜试验试时因事故沉没,艇上100余人无一生还。
紧张的气氛在参试人员之间蔓延,有人甚至开始写近似“遗嘱”的家书。“带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去执行深潜试验,那是非常危险的。”中国核潜艇总设计黄旭华在得知这一情况后,耐心安抚参试人员,给他们鼓劲,还当场宣布上艇与大家一起下潜。
时年64岁的黄旭华,成了世界上第一位参与深潜试验的核潜艇总设计师,也见证了自己亲手设计的核潜艇抵达水下极限深度,成功完成深潜试验的光辉一刻。在山呼海啸般的欢腾中,他即兴挥毫一首:花甲痴翁,志探龙宫,惊涛骇浪,乐在其中。
这位2019年度国家最高科技奖得主,一生都在为国“深潜”。
从零出发的深潜路
1974年,八一建军节,我国第一艘核潜艇——“401”艇正式交付海军,编入人民海军的战斗序列。
从这一天起,中国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中国也是核潜艇研制速度最快的国家——上马三年后开工、开工两年后下水、下水五年后交付海军。
“外国人用几十年分三步走才搞成了核动力潜艇,你们一步成功,是不是中国人比外国人聪明?”
黄旭华淡然答道:“中国人不比外国人笨,也没有证据表明中国人比外国人聪明。我国国力薄弱,核潜艇研制时间紧迫,我们只能少走弯路。”
这条“少走弯路”的路,是从一穷二白的零点起步的。
1954年,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潜艇——美国“鹦鹉螺”号核潜艇首次试航成功,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核潜艇是一国海军的战略力量,更是保家卫国的定海神针。
尽管当时中苏两国仍处于“蜜月期”,前苏联领导人却断然拒绝了帮助中国制造核潜艇的请求。在如此艰难的局面下,毛泽东主席发出了掷地有声的誓言:“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1958年,作为国家最高机密的中国核潜艇工程正式立项。时年34岁的黄旭华被秘密召集到北京,成为“核潜艇总体设计组”最早的29人之一。但这些满怀热忱的研究人员,连核潜艇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在极其偶然的机会下,黄旭华得到了一只从美国买来的核潜艇玩具模型。打开外壳后,潜艇内部的导弹、指挥舱,甚至核反应堆等都一目了然。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售价3美元的玩具,成为中国科技人员破译核潜艇密码的一枚钥匙。
类似这样的“土办法”,黄旭华还有很多。他有一把北京生产的“前进”牌算盘,是他岳母在银行工作时用过的。在没有现代化计算手段的年代里,这把算盘立下了汗马功劳。“毫不夸张地说,我国一代艇的许多关键数据都是出自于这把算盘。”黄旭华笑道。
核潜艇结构复杂,载荷繁多,保证重心准确非常困难。黄旭华让人在船台入口处放了一个磅秤,所有入艇的的东西,小到一点边角料,都要先过秤,以确保每个部分的重量都跟黄旭华的计算一致。
黄旭华幽默地把这种策略称为“骑驴找马”——在一时无马的情况下,小毛驴也能发挥大作用,同时决不放弃寻找千里马。
深潜者亦是深情人
黄旭华早年的志向不是做个大科学家,而是继承父母衣钵,悬壶济民,“旭华”也不是他的本名。
但他的整个少年时期,都处于国家最动荡最危难的年代。饱尝颠沛流离之苦后,他给自己改名“旭华”,祝福中华民族如旭日东升一般崛起,而自己将倾尽一生之力,为中华民族的强大做出贡献。
什么能保家卫国,他就学什么!
1945年,黄旭华考入国立交通大学造船系。学习之余,他还加入了学校的进步学生社团“山茶社”,并逐步成长为地下党培养的进步青年。
在国民党抓捕地下党员和进步学生的那段恐怖时期,黄旭华不仅两度侥幸躲过了国民党宪兵及特务们的逮捕,还帮助交通大学学生会主席厉良辅逃脱了搜捕。
那时的他或许无法预料,这段地下工作者生涯,成了他一再隐姓埋名,为国“深潜”的前奏。这个“旭华”,成了冉冉升起的祖国背后,一颗沉潜向神秘深处的星子。
1957年元旦,黄旭华回乡探亲,向母亲许下了“常常回家看看”的承诺。谁知这一别,再见已是30年后。进入“核潜艇总体设计组”后,黄旭华对家人而言,也像一艘滑入深海的潜艇,从此既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一个神秘的邮箱,断断续续地传来一点言辞模糊的信号。
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没能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
1985年,《解放军报》发表了一篇报道《骑鲸蹈海赖神将》,第一次公开写到了中国研制新潜艇的事情,但没有直接点明核潜艇。黄旭华意识到,保密的门正在放开,应该找机会回趟家了。
1986年11月,黄旭华到大亚湾核电站出差,顺便回了趟广东省海丰县的老家。已经93岁高龄的母亲带他游览七星岩,一路上讲他的童年故事。临近分别时,母亲还为他唱起了祝福的歌。但这短暂的三天里,母亲没有追问他的工作。“母亲蛮有修养的,她认为不该问了,也问不出来。”黄旭华回忆道。
一年后,母亲收到了黄旭华寄来的一本杂志。杂志上有一篇报告文学——《赫赫而无名的人生》,讲述了一位不能透露姓名的中国核潜艇总设计师。
恍然大悟,百感交集。母亲召集所有子孙,郑重宣布:“三哥(黄旭华)的事情,大家都得谅解!”
每每想起母亲的这段话,黄旭华总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他说:“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深潜者”亦是“深情人”。虽然不能常伴家人身边,他一直在用力所能及的方法,表达着自己的爱意。
自上世纪70年代他们从北方荒岛迁至武汉后,黄旭华的家就开始有了周末家庭晚会,他用一身的才艺,博夫人和女儿们的笑颜。在他家里,时不时的,就会传来一阵自发的合唱。
每当他离开家,就会在脑海默默地唱一首《再相会》,那是儿时母亲带他们唱的一首歌,祈愿早日相会,家人重聚。
2014年初,黄旭华当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颁奖词这样写道:“在惊涛骇浪的孤岛,他埋下头,甘心做沉默的砥柱;在一穷二白的年代,他挺起胸,成为国家最大的财富。他的人生,正如深海中的潜艇,无声,但有无穷的力量。”
时隔六年,黄旭华再次登上举国瞩目的领奖台。为国深潜的人,终究会迎来祖国和人民的感谢与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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