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旭华院士指挥大合唱。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今天的青少年一代或许难以想象,被外界誉为“中国核潜艇之父”的黄旭华院士中学时代“一再输在起跑线上”。
在那个硝烟四起的年代,即使是身在殷实的杏林之家,黄旭华(当时的名字叫黄绍强)也曾几度无学可上——小学毕业后辍学半年多,初中只读了两年半,高中仓促毕业,在军车炸药箱上坐了整整7天到重庆“寻一张安静的书桌”,一年后才考入大学。
回首过往,这位鲐背之年的老人更愿意用“梅花香自苦寒来”来概括自己的世纪人生。
弃医从工追逐科学救国梦,荒凉孤岛潜心科研龙宫探险,他和我国科学家团队不到10年便实现了毛主席“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的誓言。而他自己也成长为我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战略导弹核潜艇总设计师。
中学时代背井离乡、历经烽火的求学路培养了他坚韧不拔的品质,让他日后面对恶劣的科研环境仍甘之如饴;项目攻关的紧张时刻,他用音乐排解困顿,少年时的兴趣爱好让他终生受益。
走进青少年之中,这位“感动中国”年度人物常常现身说法,今天的幸福生活不是从天而降,青年兴则国家兴,青年弱则国家弱。青年一代必须清楚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在国家需要中寻找人生方向”。
一波三折的求学路
黄旭华的中学时代是在战乱中度过的。
高小毕业时,恰逢全面抗战爆发,他一度半年无学可上。
得知县城聿怀中学搬迁后落脚揭西山沟五经富的消息,黄旭华正月初四跟二哥背起行囊朝新校址进发,徒步山路4天,“脚都磨出了血泡”。
爬过最后一个山头,目之所及让他不禁心凉,几个四面透风的草棚就是他要找的学校。
聿怀,语出《诗·大雅·大明》,“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意为笃念,有“胸怀广阔”之意。
这所迄今130多年历史的学校,在民国时期就已是汕头一带最有名望的中学,而今更有“一校五院士”之美誉。
即使在大山中最艰苦的环境下,学校依然能开出语、数、外、理、化全部课程,甚至还有动物学、植物学。
烽烟之下,弦歌不绝。白天上课,每当日寇飞机响起,老师便拿起小黑板带着大家往外跑,“冬天藏在甘蔗地里,夏天躲在大树底下”,读书上课就像“打游击战”。
文化课之外,球类比赛、歌唱比赛、话剧表演等课外活动丰富多彩,黄旭华曾在篮球比赛中获得一枚奖章。抗日浪潮下,“狂呼社”“叱咤社”等学生社团应运而生。
师生每餐只有稀饭,有时把油条剪成片蘸着酱油当菜吃;煤油都是奢侈品,晚上就用墨水瓶装豆油、菜油当照明灯自习,夙夜匪懈。
学校不断搬迁,经历了两年多初中生活后,黄旭华决定投考桂林中学。北上梅州,因错过考期前行受阻,只好在广益中学栖身一载。
兵荒马乱中,他与家人失联,曾在出租屋中连饿3天差点毙命,“全身冒冷汗”之时,家中汇款奇迹般到来。
1941年初夏,黄旭华经过整整两个月的晓行夜宿,终于抵达桂林,并顺利通过桂林中学的入学考试。
在这个大后方的文化中心,名流云集,也给学校输送了大量优秀的师资。
英语老师柳无垢是柳亚子之女、宋庆龄秘书。这位姑苏才女欧美阅历深厚,教学理念先进,每次她课堂的下课铃声响时,总让同学们意犹未尽。任教师时还常出入美国驻桂林领事馆,在课堂上带来许多时政要闻和二战进程的消息。
戴眼镜的数学老师许邵衡曾是大学教授,数学课深入浅出,让黄旭华深深地爱上了这门课程,毕业时把大代数整理成厚厚的一本讲义保存至今。正是许老师的指引,黄旭华学好了数学,物理化学成绩也变得出色起来,为报考交通大学奠定了理科基础。“数学学得好,物理化学就通了”。
桂林中学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学生们剃光头、统一军服,每人一支木制步枪。有个同学偷偷出门还被关了禁闭。
为国家的崛起而改名
黄旭华父母搬离相对富庶的老家揭阳,到海丰最苦、病人最多、最需要医生的地方开医馆,遇到穷苦病人就免费医治。杏林之家的耳濡目染,黄旭华从小立志继承父母职业,悬壶济世。
然而,日寇的肆意横行击碎了他的儿时梦想。
地方排演抗日话剧《不堪回首望平津》,13岁的黄旭华因为长相秀气男扮女装饰演逃亡小姑娘。
有一次演出时,传言日军要在附近登陆,但整个广场的观众没有一个离开。剧中汉奸被抓到的那一刻,饱含热泪的观众们高喊“杀!杀!”的情景在黄旭华脑海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在桂林中学,每当警报声响起,大家纷纷跑进山洞,“警报一天不解除,就要在山洞挨饿一天”。
面对日军狂轰滥炸,桂林满城烟尘、一片废墟,少年黄旭华忍不住求教柳无垢老师:“为什么日本鬼子想炸就炸、想杀就杀?为什么中国这么大,却连个安心读书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我们国家太穷太落后了,穷国落后就要受人家的欺负,受人家宰割。”柳无垢回答。
“我不学医了,我要学航空,学造船。”黄旭华内心发出呐喊。校园里,原名黄绍强的他取义“旭日荣华”改名“黄旭华”,“寓意中华民族如旭日东升般崛起”。
1944年6月,仓促毕业的黄旭华坐在一辆军车的炸药箱上颠簸了7天来到重庆,进入国民政府为流亡学生开办的大学特设先修班。
生于海畔,耳闻目睹日寇登陆沿海、杀害渔民,面对中央大学航空系和交通大学船舶系的录取结果,他毅然选择后者,从此开始了一生探寻保卫祖国海域抵抗外辱的人生道路。
1958年,苏联断然拒绝我国核潜艇工程帮助请求,赫鲁晓夫嘲笑中国“搞核潜艇简直异想天开”。
核潜艇能潜在海底几个月,即使国家受到毁灭性核打击,只要还有一艘核潜艇,也足以给敌人以同样毁灭性的还击。
牵系国家安危,毛主席说出了鼓舞一代人奋斗终身的话: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
没学过、甚至从来没见过核潜艇的模样,黄旭华和同事们顶着基地葫芦岛的风沙和“文革”时的批斗,从友人国外带回的两个美国“华盛顿号”核潜艇的儿童玩具模型起步,开始了白手起家的国之重器探索历程。
此后经年,中国陆续实现第一艘核潜艇下水,第一艘核动力潜艇交付海军使用,第一艘导弹核潜艇顺利下水,成为继美、苏、英、法之后世界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
作为中国第一代攻击型核潜艇和战略导弹核潜艇总设计师,曾经30年赫赫而无名的黄旭华最终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他两度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特等奖,成为中国工程院首届院士。
“只有把个人的抱负和国家的需要紧紧相连,才能实现真正的人生价值。”多年后,他在给中学生作报告时如是分享。
为了工作保密,黄旭华30年没回家,父亲、二哥逝世他都未能奔丧。直到1987年《文汇月刊》刊发《赫赫而无名的人生》,母亲含泪细看,认定主人公就是多年未归的三儿子黄旭华。
有人问黄旭华,忠孝不能双全,你是怎么理解的?这位2013年度“感动中国”人物的答案是,“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
“只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小时候,黄旭华目睹父亲弹奏扬琴,常常模仿父亲弹奏一二。中学时,他自学了口琴,和同学一起组建起乐团;也曾拉过一段时间小提琴,最后因为练习耗时太多放弃了。
在核潜艇研制最困难、最紧张的时候,黄旭华总能在音乐中舒缓压力、获得灵感,“音乐对于陶冶情操很有帮助”。
音乐之外,体育同样让他受益良多。
中学时篮球得过奖章,拿过乒乓球的三级运动员,长期坚持锻炼让他扛过了“文革”中白天养猪、彻夜研究的日子,到而今94岁高龄,他每天坚持上班,面对记者一个多小时的交流中,思路清晰、中气十足。
反观今天的中学生,时间被考试课目安排得满满当当,“把同学们束缚得太死了”。
去年,黄旭华的外孙子被保送清华大学,还获得了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在家长们眼中,这绝对是“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黄旭华认为,相较于各学科交叉研究的需求,现在的学校教育“太专业了”,外孙在中学成长中“放弃了很多”,比如文学修养不够,“那么多名著,那么多人生道理,这对一个人的性格培养很重要”。
他曾在北京一个竞赛上,看到从全国各地汇聚的中学生们,一个个戴着眼镜、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禁扼腕叹息:“理想的教育不是这样,德、智、体、美要全面发展。”
面对中学生求教“学习方法”,他追忆往昔,总结一个人的发展主要有三个因素,一个是天资,第二个是勤奋,第三个是机遇。他认为自己不算太聪明,也不是太笨,成功的背后,更多的是勤奋和面对机遇下的坚持。
“看准方向、坚持到底很重要。”多年来与年轻人接触中,他注意到一个现象:不少人不安于自己的工作,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频频跳槽。“也许他可以发财,但他事业上不可能有大的成就。事业上要有大的成就就要看准,你要坚持下去,一个人能够工作的时间并不多,要坚持做好。”
这个自认为“不聪明也不太笨”的长者用一生为此写下注脚——从1958年我国研制核潜艇的“09”工程诞生至今,很多人来来走走,而他一经踏足便是60年光阴痴心不改,被誉为中国核潜艇从无到有、从有到精的唯一的全程参与者和见证者。
拿破仑有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黄旭华还想再加上一句——“只想当将军的士兵也不是好士兵”。他寄语今天的青少年一代,“行行出状元,要做各自岗位上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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