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董海山采集小组成员曾俊玮采访朱春华。
②朱春华为采访写的提纲。
③董海山采集小组采访黄友之合影。
■曾俊玮
2015年我们的采集工程立项,两年时间仿佛弹指刹那,转眼已经到了项目结题验收的2017年。由于我们的传主董海山老先生2011年已经离世,项目立项两年之间,为了尽可能多地搜寻与老先生有关的、那些已经消散于岁月中的记忆碎片,我们采集小组仿佛盲人执杖,在漆黑中艰难探寻,几次峰回路转,复又跌入深谷,经历过几度挫折纡回,秉持执着与敬畏的心,一路摸索着前进,抽丝剥茧,逐渐拨开迷雾,厘清图画。此时回首,百千感慨,万般滋味,却终觉无法尽述,不如归于静默,只向岁月俯首,向老先生致敬。
前几天,我们四川省采集小组微信群里,凌晨0时31分,来自电子科大的张娜,发出了这样一条长微信:“不知道现在算深夜还是凌晨,我终于把李乐民院士研究报告想通了也写通了,顿觉精神百倍,然而环顾四周,竟无人能与分享。发在此群,聊作纪念。”一言犹如石投静湖,大家纷纷在底下打出表情回应,以“流泪”和“拥抱”两种最多。这大概是只有采迷们才能懂的个中滋味:流泪——一路行来的艰难曲折感同身受;拥抱——知音之间的理解和安慰。最后有人总结道:“要有疯的感觉,就快做完了。”
可是,在渐入佳境,终于到达癫狂的顶峰时,项目将要结题,无由来地竟然对采集工程生出不舍和遗憾来,仿佛一个武林高手杀遍敌手,终于到达华山之巅,却被告知比武已经结束。内心明白,虽然此行一路寂寥也难行,但此生再没有这样的机会,将自己代入一个人的人生,沿着他的人生轨迹,重走一遍跌宕起伏的岁月,一路走来,我们呼吸着他的呼吸,与他一起成长,一起迷离,一起欢歌,一起悲戚。
采集工程的缘起,就是为了发掘和固化这些金子般的人和他们不凡的成就,而所有有幸参与其中的采迷,各有唏嘘的刹那与珍贵的瞬间,让我们感到不虚此行,也想要不负此行。走过这一场采集时光,我们也在其中参悟,我们与项目一起成长,伴随它的成熟,我们的人生也在发生蜕变和进化。我们肩扛沉甸甸的责任,咀嚼着百味人生,也感受到其中非凡的意义。
此时,我想起了在这两年间我采访过的两位耄耋老人。一位是董海山院士的大学同学黄友之老先生,我曾经作为院士秘书,跟随院士在10多年前见过他。那个时候的黄老先生已经卸任北京理工大学化工与环境学院院长,作为一个普通退休老教授,他骑着一辆破旧的单车,天天在学院高大梧桐树下来回穿行。他离不开这里,因为他从年轻时考入这所大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当我和他再次相见,已经是董院士逝去4年之后的冬天。作为董院士仍然健在的大学同学和好朋友,他被列入我们头一批的采访对象名单。我们与他约好在化工学院办公室里会面,他却说他要在楼下等我们。我们采集小组一行人在学校门口下了出租车,踩着北京冬天被冰雪冻住的路面向学院大楼走去,冷风袭面,穿越过学院大楼底下的停车场,同行的一个同事指指停车场里孤零零站着的一个老头问我,那个是不是黄老师?我转头看去,那个老头穿一件长长的辨不清颜色的呢大衣,戴一顶翻毛雷锋式皮帽,两个舌头一个翻在头顶,一个耷拉下来,胡子拉碴,辨不清面目。我随口说:那大概是守停车场的看门大爷?却不料当我们来到院长办公室见到周智明院长,周院长说,黄老院长坚持要去楼下等我们。我们慌忙到楼下找他,才发现刚才的“看门大爷”正是黄友之老院长。
来到温暖的室内,老先生摘下皮帽,消瘦的脸颊上满是花白胡楂,几滴清亮的鼻涕挂了出来,他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擦拭。落座之后他向我们聊起董院士的大学生涯:因为来自河北乡下,皮肤较黑,又是班上年龄较小的同学,董海山被同学亲昵地称呼为“小黑子”。可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黑子,毕业时竟然摘取了班上最优秀的家世显赫的班花明珠……采访一开始进行得非常顺利,黄老先生毫无保留地对着录音笔侃侃而谈。但当话题渐渐涉及董院士在“文革”期间遭受的惨痛迫害而致家破人亡,老先生泫然泪下,几度泪流满面。他数次掏出那块旧手绢擦拭泪水,除了窗外传来北三环车水马龙的喧嚣,斗室默然,唯有老先生沙哑的啜泣和哽咽。我们采集小组几个人,谁也说不出来什么宽慰的话语。感怀戚然,黄老先生有多爱他们的“小黑子”。他其实并不太看重他在事业上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就,他真正在意的是他过得是否幸福。老友一生遭受太多苦难,让他心神俱焚,过去了这么多年仍难以释怀。整个采访讲述中,黄老先生从未提到自己,在他的回忆中他自己就像一个隐形人陪伴着董院士,关注他的一切,为他的成功喝彩,为他的磨难落泪。这是那么多场采访中,让我眼眶尽湿的一次。
另外一位是朱春华先生。她是一位身材矮小、面容和善的女士,她和董海山院士是苏联列宁格勒化工学院留学期间的同学,她的丈夫张厚生当时也在苏联留学,就读于莫斯科大学。归国后她来到西安204所,并在这里工作至退休。她与董院士生前经常互致问候,如此君子之交维系了终生。张厚生老先生已经于几年前故去,朱阿姨现在独自居住在204所的老居民院里。我们按约定时间来到朱阿姨家中,看得出来这个独居的老人喜爱洁净,家中陈设虽陈旧但井井有条。窄小的客厅茶几上,整齐摆放着我们所期待看到的东西:老照片、资料、她亲手写的回忆提纲。客厅顶上的吊灯,三个灯泡已经坏掉了两个。就着不算亮的光线,朱阿姨拿出放大镜逐一为我们辨认照片上的人物,回忆相关的事件。老人家思维清楚,条理明晰,语音轻柔,讲述用词客观又简洁,采访进行得非常轻松。当该谈的话题都谈完了,我和采集小组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开始琢磨同一件事:怎么厚脸皮开口索取照片原件?由于我们的传主董院士已经离世4年,原来租住的房屋已经退掉,他老伴患有老年痴呆住进了养老院,加上董院士这一生颠沛辗转,搬过很多次家,所以实物收集对我们采集小组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眼前的朱阿姨显然是个细心又有条理的人,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珍贵老照片和资料实物,特别是年代久远但却最重要的两个历史时期的:留苏期间,以及西安142协作攻关期间。在朱阿姨收藏的照片中,我们首次看到了董院士和发妻李子君在西安一同工作期间的合影。正当我们互相用眼神推举谁先开口索取照片的时候,朱阿姨主动开口了:“这些照片,我现在全都送给你们。采集工作非常有意义,我很支持,这些照片放在我这里,我死后也就没有了,交给采集工程保存,会更有价值。”
我们如此轻松地获得了几十张珍贵的老照片原件,一举填补了之前在这两个重要历史时段照片资料的空缺,采集小组所有成员心中都盈满了感动和些许不安。可以想到,一个独居的老人,也许闲时翻看旧照片是她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要知道那其中,还有她亡夫张厚生老先生的。
这两位老人都是伴随了董院士一生的朋友,黄友之老先生简单直率,爱憎分明,他在北理工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朱春华老先生温婉平和,雍容大度,秋泓般明澈的眼睛带给人安详宁静,204所尊她为“无冕之王”,她曾经是几届人大代表。他们头上并没有非常耀眼的光环,这一生也许没有人会为他们著书立传,我们虽因采集工程相识,但我甚至没有精力去聆听他们自己的故事。但他们与我们的传主董海山院士是同龄人,他们一生携手扶持,成就彼此。他们都比共和国更年长,一同经历过风雨,见证过兴衰,承受过苦难,却淡看荣辱。他们都已垂垂老去,我在他们身上看到那个年代的人质如璞玉,虽年逾古稀却天真纯良。他们怀一颗孩童般赤子之心终老,一腔热血最后归于朴素如尘。虽然只是作为受访者旁证我们传主的故事,但他们的面容始终萦系于心,让我久难忘怀。
采集工程即将结题,我想借此向他们深深鞠躬,献上我—— 一个晚辈及一个仰视者的敬意,那些我认识又擦肩交错的老人,以及他们不为人知即将沉寂的人生故事。他们是新中国的瑰宝和民族魂魄,他们微如草介又坚如磐石,他们托举起一个伟大时代。他们的生命虽细如涓流,但共同汇成不息的洪流,生生不息,传承不止。新生代的浪潮已经席卷而来,愿老去的他们在各自的角落里安宁喜乐,被世界温柔以待;愿他们历尽千帆,荡尽沧海,归来仍是少年。
(作者单位: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化工材料研究所)
《中国科学报》 (2018-01-08 第7版 印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