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袁璐 周娜 喻琰 来源:澎湃新闻 发布时间:2017/3/22 14:5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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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个医学博士的音乐式科普:青光眼腰间盘写成歌

 

青光眼乐队成立于2014年,乐队一共9位成员,其中8位都是毕业于北京大学的“85后”医学博士,学科涵盖肿瘤外科,心内科,急诊科,中医和眼科等医学领域。澎湃新闻见习记者 周娜 记者 袁璐(07:39)
晚上9点,曲音音走出医院大门,跨过马路,钻进对街的一家肯德基店。在这之前,她刚结束一天的六台颈椎和腰椎手术。
 
曲音音是北京某三甲医院的麻醉科大夫,她另一个身份是青光眼乐队的主唱。乐队共9位成员,其中有8位是毕业于北京大学的“85后”医学博士。他们学科各异,涵盖肿瘤外科,心内科,急诊科,中医和眼科。
 
“我们号称是‘中国医学知识储备量最大的乐队’”,罩着白大褂、一头利落短发的曲音音笑着说。
 
 
3月12日,青光眼乐队在排练室中为18号的另一场演出做准备。 本文图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娜 图
 
关于医生的刻板印象,在青光眼乐队成员身上,都会验证失败。像所有医生一样,他们一天的多数时候在和病人打交道,身穿白大褂,戴着帽子和口罩,快速行走在医院的病房或走廊;但你还会看到另一个他们——站在彩色光束聚焦的舞台上,漂染了一头银白色头发的主唱背着吉他潇洒地弹唱;身后,踩着节奏敲击鼓面的年轻鼓手或许刚从一台外科手术上下来。
 
歌曲《宫外风云》的前奏里,有平稳的“滴、滴、滴”的监护仪声音,那是曲音音晚上下班之后,用空着的监护仪录下的一小段素材。
 
“滴滴”声对医生来说是个“美好”的信号,这意味着病人情况良好;而另一首《急闭青》(急性闭角型青光眼)的渊源是,每次给病人做麻醉之前,曲音音都要询问对方有没有“青光眼史”。
 
把疾病写进歌里,让更多人认识它们,是“青光眼乐队”正在做的事情。
 
3月中旬,他们受邀出现在一个公益性质的科普微电影大赛的舞台上当助阵嘉宾。这将是乐队成立两年多以来的第六次公开演出。
 
从一把尤克里里开始
 
成立乐队之前,曲音音唯一的乐器是一把尤克里里。
 
那是室友刘婧刚买的,附赠一本教程。曲音音在初中学过吉他,拿过尤克里里就玩了起来。
 
2014年,内科大夫刘婧驾着车驶上了北京六环公路,错过了本来要去的地方的高速路口,只能一路前行,最后直接开到了郊外的龙泉寺。
 
在龙泉寺背后凤凰岭的山坡上歇脚的时候,几个人唱起了歌,曲音音随口提议成立一个乐队。“大家也没当回事。”她回忆说。
 
从凤凰岭回去两周后,曲音音翻出一本眼科书的医学书籍,复习了一遍眼科知识,写出了第一首歌《急闭青》(急性闭角型青光眼)。
 
“你说你眼胀、眼痛/你的眼前有彩虹/你说你视力有点儿减退/还有偏头痛/你的结膜有点充血/你的角膜有点肿/前房那么浅/瞳孔半开大/蛋白漏入、漏入了房水中/你说青光眼它不是白内障/可是晶体里却把那青光眼斑长/眼压那么高/房角全闭了/快快把那、把那眼压降/眼科中心找专家。”
 
 
3月12日,青光眼乐队在排练室中为18号的另一场演出做准备。乐队成员全是2005届北京大学医学院的同窗,排练中不时传来欢笑。
 
“从来没有听过(这种)科普歌曲”,她看着歌词,“觉得很新颖”。
 
在家里录这首歌的时候,她只用了一把尤克里里,录音设备是台手机,也没有进行后期修音,但她把新歌发到微信群里,其他人听完“觉得像那么回事,可以做乐队玩玩。”
 
当曲音音在微信群里提议成立乐队时,远在荷兰读博的吴舟桥跳出来请缨,“我会打鼓!”就这样,他成了乐队的鼓手。
 
2015年春天,曲音音在新街口花四千块钱买了一把吉他,再加一千块钱买了个音响,回去就开始练。后来,又陆续补齐了声卡,麦,麦架,耳机。吴舟桥买了鼓,曹轲买了手风琴,米学姐买了手铃和沙锤。
 
给乐队起名时,曲音音脑子里突然跳进“青光眼”三个字,“它不可逆,致盲,那种宿命感给我的感受特别深。” 作为麻醉大夫,涉及手术麻醉给药,曲音音每天都会询问病人是否有青光眼的病史。
 
“青光眼是全球第二大致盲性的眼病,一旦造成视功能损害再也无法逆转,希望能通过音音写的这首歌能让更多的人能够了解这个疾病。”曾经的眼科医生、乐队和声刘梦媛说。
 
青光眼乐队的9名成员各自有一些音乐基础,吴舟桥大学时练习过架子鼓;米学姐的电子琴达到六级水平;键盘手刘婧曾考取电子琴八级证书;曹轲学过六七年的手风琴。
 
但曲音音认为还不够专业,她发动所有人业余时间学习编曲知识。最先响应的刘婧,她买了一本《如何编写钢琴伴奏》以及一些国外的乐理和作曲的书籍自学。 
 
乐队成员都有各自的工作,很难聚齐。每次排练,需要提前约时间,他们扛着设备,从各自租住的地方汇聚到吴舟桥家中。如果遇到某个活动、演出的安排,谁有空就负责进行协调。
 
他们甚至没有固定的排练室。先是在曲音音家里,后来又借用了医院的房间排练,现在又搬到了吴舟桥家里的客厅中。
 
在这之前,曲音音经常上豆瓣,她“没有抱太大希望”地把录制好的第一首歌曲传到豆瓣上,结果“出乎意料地”通过了审核。
 
从那以后,豆瓣小站多了一个叫“青光眼Glaucoma”的乐队。 
 
音乐式科普
 
一系列“意料之外”接踵而至。
 
先是2014年6月,“果壳网”发来邮件,邀请刚成立没多久的青光眼乐队参加“万有青年烩”,这是他们首次面对几百名观众的一次“非常规”表演;接着是菠萝科学奖颁奖舞台、微电影大赛的舞台、健康科普创新大赛的表演嘉宾。
 
还是一名医学生的时候,曲音音就意识到科普的必要性。
 
她曾在朋友圈分享一篇“关于女生经期能不能洗头”的文章,几分钟后,她在北大另外一个院系的同学回复说,自己身边有朋友对经期不能洗头“深信不疑”,接着又有几个人也这么回复,“我就吓到了”。
 
在医院工作后,经常会有家长跑来问曲音音,孩子做全麻手术会不会影响智力,有的家长甚至因此犹豫不决,耽误了手术时机。
 
所以,在此后创作的歌曲,曲音音都沿用了《急闭青》的风格,把一种疾病的症状、体征、检查、诊断等都统统写进去,她想利用歌曲的有趣吸引大家了解这种疾病。
 
“歌曲是一个流量的入口”,乐队鼓手、肿瘤科医生吴舟桥经常在果壳上写一些科普文章,他意识到新的表达方式可能达到的科普效果。
 
歌曲《腰椎间盘突出症》出来以后,吴舟桥提议拍一支MV。“音频有点干,视频形式我们也没有尝试过,觉得很有趣。” 
 
他拉着曲音音、刘婧去北海公园泛舟拍了个“划船的视频”,吴舟桥负责拍摄和后期制作,出来后放到乐队公众号上,结果“火了”。
 
采访的当天早上,吴舟桥还特地查了“北海”那支MV的最新点击量,“24.6万”。
 
 
3月12日,青光眼乐队在排练室中为18号的另一场演出做准备。由于本职工作繁忙,和往常一样,乐队今天也没凑齐人。 
 
在吴舟桥看来,听歌的人当中总会有一小部分人会去读他们写的科普文章,接着去了解某种疾病的相关知识,科普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科普和工作间,曲音音划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从不在医院提乐队的事情,也不在手术室或工作期间放自己的歌。 
 
除了新歌出来时往朋友圈发上一两条,他们几乎没什么外部宣传。但口耳相传,知道的人越来越多。
 
经常有同事问她:“你是在船上唱歌那人吗?”或者“你写的那歌我们听啦!”有主刀医生开玩笑说下次手术放她的歌,曲音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用笑声掩饰猝然到来的尴尬。
 
乐队成立3年,共推出11首医学相关的歌曲。他们的一条准线是“科普”,相继找来的医药公司商业邀约都被他们一一拒绝了。
 
2016年,青光眼乐队收到湖南卫视《天天向上》节目组的邀请,但三个星期后,曲音音才看到邮件和私信,再回过去,对方告诉她节目已经录完了。
 
节目播出时,刘梦媛看到那期节目嘉宾包括偶像“五月天”乐队,在群里对曲音音进行了“声讨”,而曲音音更遗憾的是“错过了一次科普的好机会。”
 
“不可复制的脑洞”
 
今年年初,青光眼乐队推出了新歌《花臂小丸子》。歌词创意来自曲音音在朋友圈看的一张照片:一位纹身的大哥在吃甜品。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画面却让她联想起免疫细胞的生存状态。事后她笑说,“这也是一个不可复制的脑洞。”
 
其实还有很多突然大开的“脑洞”。比如,描述“宫外孕”的歌曲《宫外风云》中手术监护仪的“滴、滴、滴”声。
 
“对于我们外科大夫,这声音特别美好,比嘟嘟嘟这个好太多了。” 吴舟桥解释说,后者和“当当当”一样,意味着“异常值”的警告。
 
对与疾病有关的这种特殊声音,他们异常敏感。
 
《良性前列腺增生》的前奏加入了水滴声,象征前列腺增生病人患病时的状态,“可能有尿意,小便的时候不畅,有的时候甚至是滴的。”
 
结尾灵感则来自吴舟桥的一次洗澡经历:莲蓬头打开,突然水流如柱的那个声音,“特别像是畅快地排泄。”
 
他提议在歌曲中加上这个“设计”,“前列腺增生治疗前的症状是滴滴滴,等全部的歌唱完之后,就一个畅快的水流声,听着也特别舒畅,病人也得到了缓解。”
 
歌词主要出自曲音音,大多是“灵感突然击中”的情况下想到的。其他成员负责“拍她脑袋,灵感来了,就能出一首新歌。”
 
录制《花臂小丸子》的时候,刘婧提出加一段手风琴的“solo”,“最后果然更好听。”
 
《良性前列腺增生》歌词里的老张和老王都是刘婧认识的人,她把故事素材提供给曲音音,最后也被写进了歌词里。
 
从歌词到旋律、节奏,都与疾病有关。比如《狼疮》的开头便是对这种疾病的介绍:“系统性红斑狼疮是一种全身性自身免疫病,患者可有心、肺、肾多个器官和系统受累。血清中出现多种自身抗体。该病在我国的患病率为40/10万-70/10万。”
 
科普的专业性是他们最在意的。“我毕竟是个麻醉科大夫,用来做科普如果概念错了,这肯定是致命的错误。”
 
通常写出一首歌词的初稿后,曲音音会拿给大家讨论,由其他医学专业的成员提意见,看如何更能体现某个疾病的特征,“如何让生硬难懂的医学术语更通俗有趣地呈现出来”。
 
吴舟桥印象最深的是《腰椎间盘突出症》,配图是一个汤圆里面的馅儿流出来了,“特别形象地表达了髓核凸出来的状态。”
 
每一首新歌发布后,乐队成员会根据歌曲描述的疾病写出一篇相关科普文章同步发表。比如,《腰椎间盘突出症》科普文由乐队的骨科大夫撰写;《全麻》的稿子由主唱曲音音自己写;而《宫外风云》出来以后,曲音音配上了一篇“脑洞开的比较大”的短文:从第一人称角度来描述一个受精卵所经历的宫外孕是什么样子的。
 
从学医到当大夫,青光眼乐队的成员接触医学已有十几年,曲音音感受到了医学的局限性。“很多病确实是治不好,如何在这个过程中和疾病共存,怎么去平衡这个关系是每个人需要从心态上进行调和。”
 
她写歌的角度是“希望给大家的感觉是疾病没有那么可怕,可以和它平安的共处一辈子。”
 
而作为肿瘤科大夫,鼓手吴舟桥“感触更深”:“很多人觉得得了肿瘤就是一个绝症,觉得生活没有了希望,但实际上随着科技的发展,目前已经有很多的肿瘤,我们可以live with it 而不是 live by it. 可以和它共存而不是被它控制,这些理念怎么去传达,我们的歌曲也是一条途径。”
 
在《狼疮》《ALS》(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俗称“渐冻人症”)两首歌曲的最后,他们描述了一种温暖的愿景:“要知道狼疮可以缓解 /治疗不能松懈 /办法总有太多/让我们跟痛苦告别……”
 
“因为这个病治不好,怎么在这种现实的环境下,最后能和它达成一种和解。”曲音音说。
 
无影灯与追光灯
 
作为一名麻醉大夫,大多数时间里,曲音音都待在手术室里, “不见阳光,也见不到外界。”
 
每天早上7点,她准时进入手术室,开始准备第一台麻醉需要的药品、仪器。二十分钟后讨论当天的重病人情况,8点正式开始第一台病人的麻醉。手术过程中,她需要一直监护在病人旁边,随时观察生命体征的变化,处理特殊药物。
 
然后是下一台手术,直到当天手术完成,接着是术前访视第二天的手术病人。回到家,曲音音接着未完成的工作:医院里的科研任务,看文献查文献,写文章。
 
和曲音音一样,胃肠外科大夫吴舟桥每天工作也是从7点开始,直到一天手术结束,夜里10点才能回家。下班回家的路上,吴舟桥听着爵士乐,琢磨鼓怎么编,和弦之间的变化、节奏之间的变化,贝斯和鼓之间的对应,和声的处理。
 
工作之外,他们用音乐打开另一扇门。
 
第一次正式登上“菠萝科学奖”的舞台时,带着“新鲜好玩儿”的心情,曲音音主动要求发型师用发蜡把头发漂成银白色,“平时也没有机会染成那样去上班,索性尝试一下。”
 
结果一束追光灯打过来,曲音音眼前白茫茫一片。音乐随即响起,然后就一连串“意外”了:插电的尤克里里没了声儿,旋律弹错,和声对不上。
 
好在他们“依然淡定地完成表演”,但事后再去看当时的演出视频,“简直就是上绞刑架的感觉,每个鼓点的错误,每一个和弦的错误,都会被无限的放大。”
 
参加2016年“万有青年大烩”的演出时,乐队只有三人挤出时间,在演出前排练了几个小时。结果上台后,发出第一个音符就不好了,“solo完全错了”。
 
“每次上台感觉跟以前期末考试一样,把书都看过了,知识点都熟了,考完试发现原来这道题做错了,总会有瑕疵”,他们坦称,音乐素养跟专业乐队没法比,只能用“观众应该也听不出来安慰自己了”。
 
曲音音开玩笑,私下都“没有勇气”听自己的歌。但把医学知识装在歌里唱出来,也让“有趣”变得“有意义”。
 
青光眼乐队成员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他们聚在一起,聊天通常以“你知道我几天碰见什么了吗”开头,接着变成一场疾病讨论会,再聊最近的演出。
 
还是一名医学生的时候,他们就经常聚在一起,但并没有想过成立乐队。2016年的时候,曲音音和曹轲,刘婧到大剧院看了一场摇滚演出,演出后半场,所有观众站起来围着椅子“跑火车”,音乐声,尖叫声充斥耳边,曹轲突然对曲音音说:“我们也可以借鉴这种表演形式啊。”
 
那时,曲音音觉得他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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