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听说彭桓武、陈能宽两位院士喜好格律诗词,两人诗文唱和打了十几年交道。彭桓武出过诗文集,陈能宽文集中也收录了二十几首诗词……不久前,笔者有幸聆听两位院士谈诗论文,其中不乏鲜为人知的交往与掌故。
彭桓武、陈能宽两位院士同为物理学家,又都是我国“两弹一星”的功勋奖章获得者。2003年4月,陈能宽先生八十寿辰,彭桓武附信祝寿说:“能宽与我六十年代共事一段时间,至九十年代转为文字交。今值其八十寿辰,谨申祝贺,愿其生日再多次幸福地回临。”这短短几句话也正概括了彭、陈两位老科学家之间的深厚友谊。如今,彭先生已是90岁高龄,陈能宽先生也已82岁,但他们仍然时常在一起谈诗论文。不久前的一个春日下午,笔者陪同陈能宽先生前去探望彭桓武先生,虽然我已记不起这是多少次相见彭先生,但是,同两位老院士在一起品玩诗词,体会那种其乐融融的感觉却还是第一次。
两位老院士的“文字之交”
彭桓武刚刚乔迁新居,新家就坐落在中关村一座新公寓的顶层,视野十分开阔。不像原来居住的黄庄小区二层楼,一过中午阳光就被西侧高楼挡住,整个下午再也见不到一丝光线。现在新居的客厅被西边的阳光照得通亮,暖暖的斜阳照在沙发和书架上,把室内所有的陈设都染成橙黄色。两位老人这次的会面又是从诗词开始谈起的。
刚一落座,陈能宽就从包里拿出彭桓武2004年春节与陈省身院士一唱一和的双文诗手稿,所谓双文就是原诗用英文和中文各写一遍。仿佛相互感染,一聊起诗的话题,两人一下子来了情绪。开始是面对面地坐着,马上就肩并肩地坐在一起。陈省身给彭桓武寄来的贺卡上写道:“畴算吸引离世远,垂老还乡亦自欢。回首当年旧游地,一生得失已惘然。”落款是“新年快乐”。原诗先英文后中文。彭桓武回寄的贺卡上和诗:“我学我爱,我行我素。幸运屡遇,友辈多助。致羊年大吉。”先中文后英文写了一遍。
一位90岁、一位82岁,像一对顽童读书你一句我一句地低声诵读起来。他们时而对某个字词的歧义相互讨论;时而对英文的读法相互切磋。慢慢地融入到诗的境界里,全然不顾笔者的相机在旁边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陈能宽指着诗作原稿,一边读一边品味,彭桓武说:“你还留着这个东西,我现在手发抖,已经好几年不动笔了,现在写诗全靠敲电脑。”陈能宽笑着说:“这手稿我就当文物收藏了。您还记得几年前您给我对的下联吗?那简直是‘妙对’啊。”原来陈能宽与彭桓武也有一段诗唱往来的经历。
1996年底,彭桓武收到陈能宽来信,内附集句对联的上句:“回顾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彭桓武随后便应征寄去下联:“俯瞰洞庭湖内外,乾坤日夜浮: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今日旧作重提,彭桓武当面解释说,这里面用了假借,洞庭湖泛指全国,而长岛人泛指中华儿女。陈能宽连连称赞:“这是一幅很难对的对子,对得好、对得好。”回忆往昔,两位老人有说不完的话。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却没有丝毫倦意,反而谈兴越来越浓。
谈诗赋对忆往昔
当陈能宽问起彭先生最近又有什么新诗作时,彭先生就起身引我们到卧室,打开电脑,点开几首他新作的诗词。
第一首的诗题是《游颐和园有感》:“两会交班一代新/前功后望语纯真/雪滋雨润阳光照/绿蕊红芽预报春。”诗词朴素清新,表达了国家领导人顺利交接班,预兆着春天的来临。彭老的诗从字面上看,多是诵赞大自然的美,但是深层的精神内核却是一种诗化的信仰。体现了一个科学家自身和自然的和谐,感性与理性的和谐。这位老人的晚年,心里一定是常常荡漾着美好的情感,充盈着无边的愉悦吧。
还有一首《游香山诗》,是彭老写给爱妻刘秉娴的,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挚的怀念:“当年我们结伴一同游香山,常常在那里休息,三十年来每年都去,九十岁了,以后不去了。”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两个老人此刻都默不出声。好一会儿陈能宽叹了口气惋惜地说:“刘大夫是个好人哪! ”此刻,彭老背后的墙壁上就挂着刘秉娴大夫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幅书法长卷,书有彭桓武作的七绝十二首。我把相机举起来,调好焦距,把彭老与夫人遗像、悼念爱人的长诗一并摄入了画面。老伴离开他30年,彭桓武把所有的缅怀都倾注笔端化为诗文,他说:“我的诗有三分之一是为老伴写的。”老人在他的诗词创作中抒发的亲情、友情、真情让旁人感动,看着他身心健朗,一如往昔地思维敏捷、记忆超凡,又让人打心底里感到欣慰。
随后还有《祝王大珩九十寿辰》、《祝冯端八十寿辰》、《祝何泽慧九十华诞》等,都是近年来的新作。最新的一首写于今年3月,贺何泽慧九十华诞《西江月》一词中彭老这样写到:“母校苏南才女,他乡晋北木兰。军工博士换科研,总是心怀国难。大力协同作战,人员设备支援。多方筹备总朝前,应急忙中不乱。”念完后老人幽默地说:“我写得很直白,针对每一个人的具体工作和成就,这诗放在其他人身上就不合适。何泽慧早年拿到的是军工博士学位,上世纪六十年代参与了核武器研制。在原子能所,组织交给她的代号35的任务,本来要两年完成,她半年就完成了。这也有钱三强先生的功劳,他总是早预谋,什么事情都预先筹谋好,才能使研究任务顺利开展按时完成。他调我和王淦昌去九院,是早有考虑。”陈能宽也回忆说:“我当时住中关村31楼,您住32楼,郭永怀、王淦昌分别住13楼和15楼,钱三强住14楼。我记得每天早晨九院的小汽车就停在31和32楼之间,接上王淦昌、郭永怀,你我四人到塔院上班……你六十年代写的‘亭亭铁塔矗秋空,六亿人民愿望同。不是工农兵协力,焉能数理化成功。’尤其是后两句写得非常好,可称做经典句子。”
彭老回答说,“这前一句指新中国,工农兵一起协力,集中全国力量搞核武器;后一句数理化成功可以引申到旧中国。四十年代国民党派华罗庚、吴大猷、曾昭仑,分别代表数、理、化三位教授到美国考察原子弹,每个人还带着两个人,朱光亚、李政道、唐敖庆、孙本旺等人都被挑选到了美国学习原子弹技术,结果吃了闭门羹。最后所有的人,就是朱光亚一个人回来跟原子弹有关系。可见,靠出国不行,靠学人家也不行,要自己干出来。旧中国搞不成,只有新中国,依靠全国同心协力,核武器才搞成功。”说着彭老转身从书架上抽出刚出版的《朱光亚文集》,里面就有他为朱光亚八十寿辰写的一首诗,“回首当年梦幻空,人民中国沐东风,几经移位到军工。细致安排争好省,全盘计划善沟通,周旋内外现玲珑。”彭老解释说:“这第一句‘回首当年梦幻空’说的也是这个意思。美国人根本不让你接触核技术。朱光亚回国后,先在北京大学,接着在东北人民大学任教。后来转入军工岗位搞核武器。所以叫‘几经移位到军工’、‘细致安排争好省’,搞核武器我们做到好和省,只有好才能省,不是快才省,质量好才能效率高。”陈能宽接过话说:“朱光亚善于上下沟通、有极强的组织能力,他经常向周总理汇报,上情下达,周旋内外。”两个老人与朱光亚一同获得“两弹一星”功勋奖章,对那一段创业史如数家珍,也让笔者增长了不少见识。
说到这里,陈能宽也拿出自己新作的两句对联,上联:“诗文桓武兼为善”,下联对应彭老“物理天工总是鲜”……两人一字一句地推敲起来。第二天彭桓武又打电话给陈能宽,称考虑再三建议“诗文桓武兼为善”的“善”字改为“伴”。陈能宽欣然接受。
诗词中的科学家情怀
读写诗词是老一代科学家文化素养的最好体现,与他们内心深处的传统意识、文化梦境是一脉相通的。那么多科学家喜欢中国古典诗词,这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话题。如果仅从个人的兴趣、喜好,或仅仅看作一种业余消遣是不够的,这里面应该还有一些更远更深的东西。很多诗词表达人的心灵,心灵更能体现追求和精神的指向。有人说,诗是离我们心灵本身最近的东西,科学家整天面对的是物质世界,探索自然的奥秘,反过来更愿意回到人的自身。为什么陈能宽对彭桓武的诗心领神会、莫之能御,这恰好说明他们感性经验相接触、相释放后是一致的,心灵深处息息相通才有那么大的愉悦。这些看起来很平常很恬淡的诗,也有一种上天入地、贯通宇宙的大气之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诗歌正是他们不负此生、不虚此生的证明。体现刚健有为、对社会负责、以天下为己任的关怀。如果没有中国文化浸染过的亮色底子,就不会有晚年依旧喷薄的激情、神采飞扬的才气。在八九十岁的时候还能诗情勃发,让人叹为观止。他们谈笑风生,谈话内容还涉及到心理学、宗教,但最后总要回到诗词上面,这是两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他们谈诗也谈家常、谈饮食、谈疾病,互相勉励对方保重身体。夕阳从西凉台铺洒进来,给面对而坐的两位古稀老人勾画出一道金色的轮廓。
下午五时,夕阳坠下,陈能宽不得不告辞。彭桓武执意要送到楼下,在电梯间里还讨论“我学我爱”还是“吾学吾爱”的英文更好翻译。两位老人携手一起走出家门,在楼前小花园里,边散步边聊天,十几分钟以后,才依依不舍地分手。
( 2005年6月13日《科学时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