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最近,中央电视台播放的电视连续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中,出现了已故著名数学家陈景润的镜头。非常巧的是,周末我在家整理书架的时候,发现了我和陈景润合影的照片,不禁回想起了当年采访陈景润的情景。
那是1991年初,当时我在光明日报工作。中央组织部知识分子工作办公室的负责同志(我记得跟我同姓,名字忘了,以下姑且称之为老徐吧)来到我们报社,说最近境外媒体有一些关于陈景润的不实报道,有的说他处境很不好,有的说他已经去世了。他希望报社派记者去采访一下陈景润,对他的近况作一个报道,以正视听。报社于是安排我和摄影记者彭璋庆去采访。
陈景润曾经是我崇拜的偶像。我上初中的时候,他的事迹正传遍大江南北。如同那个年代的许多青少年一样,我被作家徐迟那篇著名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深深地感动过。在我们心目中,陈景润是一位传奇式的人物。那时候我们都立志要成为像他那样的科学家,为祖国实现四化贡献力量。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头上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光环,但我对他依然很敬重。作为一个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记者,能够有机会采访自己崇敬的对象,自然觉得无比荣幸。
心痛病魔缠身 口齿不清
那是1991年1月的一天上午,我和彭璋庆跟老徐一起乘车来到中关村中科院宿舍。记得那天非常寒冷,车到中关村,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绿色,感觉特别萧瑟。中科院数学所原党支部书记李尚杰领我们走进陈景润家里。读过《哥德巴赫猜想》的读者,想必还记得那里面的一位李书记,在陈景润最困难的时候,给予他支持和帮助。那就是李尚杰。
在去中科院的车上,老徐已经跟我们大致介绍了陈景润的近况。7年之前,陈景润得了帕金森氏综合征之后,身体非常不好,这几年一直处于休养、康复阶段。尽管有了思想准备,但是见到他本人时,我还是大吃一惊:陈景润很瘦,脸色苍白,行走困难,需要人搀扶。他的身材本来就不高,可能因为病痛,又佝偻着身子,显得更矮了。看到这情形,我心里非常难过。没想到我心目中的大科学家,竟然成了这样。我们进屋的时候,他正在蹬脚踏车锻炼身体,脸上显出一丝红润,又剃着我们熟悉的小平头,显得还比较精神。那年他57岁。
见到我们来了,陈景润停止运动,定了定神,在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搀扶下,走过来跟我们握手,把我们让进客厅,让人沏茶、削水果,非常热情、谦和。我注意到,他的手瘦骨嶙峋,而且指头都弯曲着,似乎伸不直;握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头脑很清醒,但是说话比较困难,口齿不太清楚,基本上是李尚杰在介绍情况。
心焦:重重关怀 特事特办
李尚杰告诉我们,陈景润的身体本来就不好。青少年时代的磨难,摧垮了他的健康。后来虽然曾经治疗,但都没能彻底恢复健康。1984年,中科院举行建院35周年纪念会,一些中央领导人出席,并会见著名科学家。在与陈景润握手时,他们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当即指示送医院检查、治疗。经查,确诊为帕金森氏综合征。国家抽调了最好的医生,安排了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和最好的药物为他治疗,可病情并不见好转。特别是1985年,陈景润的恩师、著名数学家华罗庚教授去世,这对陈景润打击非常大。因为过于悲痛,他病情加剧,身体极度恶化。有一个时期,他大小便失禁,流口水,口不能言,手不能握,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人们对他能否恢复健康几乎已经失去信心。
尽管如此,中央和有关部门并没有放弃,仍在想方设法为陈景润进行治疗。时任中组部副部长赵宗鼐受中央领导之托,始终亲自过问陈景润的工作和生活。中科院也拨出专款供他治疗所用。数学所老书记李尚杰像慈爱的兄长一样,一直默默地照顾着陈景润。陈景润做辅助治疗用的脚踏车、模型船等运动器械,就是他亲自出马申请来的。医生们更是采取各种办法精心治疗,1987年以后采用了中医经络针灸疗法,产生了很好的效果,陈景润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
采访中,李尚杰着重给我们介绍了一个情况。陈景润生病后,一直由陈景润夫人由昆的表妹李丽照顾。李丽,就是在旁边照顾陈景润、招呼我们的那位年轻姑娘。7年前,在陈景润一家最困难的时候,她从老家来到北京,帮助表姐料理家务,抚养孩子,照顾病人。几年来,她学会了一些医护技术,协助医生给陈景润治病,而且不怕脏、不怕累,干着别人不愿干的活,把全部的心血都用在表姐夫——这位她从小就景仰的大数学家身上。实际上,她已经成了陈景润离不开的最佳护理人员了。
可是,李丽户口在外地。二十多年前,一个没有北京户口的外地人是不能长期在北京的。有关方面曾经考虑把由昆调到附近工作,就近照顾陈景润,可陈景润不同意,他认为由昆是部队培养的医生,就应该为部队服务,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请保姆吧,不是没试过,可这位清贫科学家的家里留不住人,何况要照顾一位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李丽留下来照顾陈景润。可户口进京,谈何容易!有关部门的领导为此事到处奔波,都没有解决。一时间,李丽进京问题成为这位大数学家最难解的“方程式”。
1988年国庆节前夕,中央组织部的几位干部来看望陈景润,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回去当即向部领导作了汇报。部里十分重视,批转有关部门研究解决。可由于没有这方面的规定,问题还是没解决。中央组织部遵照“发现一起解决一起,抓住不放”的精神,又一次进行调查研究,经过深入、仔细的“求证”,确认李丽留下来是解决陈景润家庭困难的最佳方案,于是部里出面做工作,最后在辽宁省、北京市有关部门的支持下,终于在1989年底,解决了李丽户口进京问题。
心喜:后顾无忧 再攀高峰
李丽解决了后顾之忧后,心情愉悦,心无旁骛地照顾陈景润,家庭卫生、饮食调理、生活照料等方方面面都做得很好。这一段陈景润精神状态很好,病情明显好转。1990年9月的一天,陈景润突然亲自拨号给李尚杰打电话,托老李找一份中国科技大学寄来的数学资料。这是陈景润患病7年来第一次打电话,李尚杰惊得目瞪口呆。周围同事听说以后,也都非常高兴。他们没想到,奇迹真的出现了!
李尚杰告诉我们,尽管病魔缠身,但是陈景润一直没有放弃研究工作,现在仍在为“哥德巴赫猜想的1+1”扫清外围障碍。他带着两名研究生,还准备再培养一名,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年轻人。他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坚持锻炼身体,顽强地与病魔作斗争。他每天只休息三四个小时,锻炼两个小时,其他时间都在工作、学习。
陈景润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他的夫人由昆是个军队医生,长得端庄、高雅,她的心灵也像她的外表一样美丽。当年,她由仰慕而对陈景润产生感情,结婚以后十多年来,她陪伴着陈景润,默默地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小名“欢欢”——与当时的一只“国宝”同名。据说欢欢活泼好动,成天活蹦乱跳,称得上“神淘”,没少让爸爸妈妈费心;不过这孩子并无名人后代的傲气,极懂礼貌,很讨人喜爱。据说这一家人在一起很有意思,有时玩牌,欢欢做手脚糊弄长数学脑袋的爸爸,而这位大数学家愣是看不出来。可惜我们去得不巧,由昆出国未归,欢欢在学校,我们只是在全家福上看到了他们,由昆端庄美丽,欢欢虎头虎脑。
心慰:八方关注 故乡疗养
那次采访之后,我写了一篇通讯《在陈景润家作客》,发表在《光明日报》二版头条位置,引起极大反响。报道见报的时候,还配发了一则“编后”,号召各级党委政府要关心知识分子,多为知识分子办实事。当时陈景润的名字已很久没有出现在新闻媒体上了,这篇独家专访立即引起人们的关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予以详细摘播,多家报刊予以转载,很多读者来信来电表示对陈景润的关切之情。应河南省的《时代青年》杂志之约,我还写了一篇文章,较为详细地介绍了陈景润的情况。可以说,报道确实起到了很好的社会效果。不久之后我就听说,陈景润的家乡——福建省,主动把他接回去疗养去了。
当然,由于当时的条件限制,我的文章主要是从正面反映党和政府关心陈景润的情况,而淡化了对陈景润身体状况的介绍。我写的时候就很有节制,到了领导那里又被“过滤”了一道,凡是有损陈景润形象的内容(如前文对陈景润外貌的描述)都被删去了。多年以后,我还知道了一些当时不了解的情况。陈景润病情的加重,与他两次被撞倒有直接关系。第一次是1984年4月的一天,陈景润骑车去新华书店买书,被一个小伙子急行的自行车撞倒,后脑着地,当即昏迷。事隔几个月,他乘公共汽车去友谊宾馆开会,车到站时又被拥挤的人群从车上挤下,摔昏在地。这两次摔倒对他的身体的伤害是巨大的。从此,他生活无法自理,一直需人护理。可能当时老徐、老李他们有顾虑,都没给我介绍这些情况。现在回想起来,如果当时思想解放一点,把这些情况都报道出来,不但不会损害政府和陈景润的形象,反而会引起全社会对知识分子命运的关注,对于倡导全社会尊重、爱护知识分子,会产生更好的社会效果。
后记
1996年3月19日,陈景润先生与世长辞,享年62岁。
陈景润去世之后,我曾经接到过治丧委员会的讣告和通知。忘记是因为什么原因了,我竟然没能出席他的遗体告别仪式,留下了终生的遗憾。每每想起陈景润,我都非常心痛。屈指算来,现在由昆女士应该已经退休了,欢欢也应该有30岁左右了。
本文完成之后,我上网搜索得知,欢欢大名陈由伟,他继承父亲的遗志和精神,从事应用数学研究。果真如此,陈景润当含笑于九泉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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