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人类科技史，许多貌似“正确”的事情却背离“人类正义”，缺乏道德的“正当性”，偏离了“人间正道”。
□王一方
2011年的春夏注定是不平静的：日本大地震引发的福岛核泄漏危机让全世界都如坐针毡，深刻反思核能的安全风险；在食品安全方面，大陆的瘦肉精风波未平，台湾的塑化剂危机又掀巨浪，这个小小的塑化剂，让人惊诧技术对食物的介入无孔不入，如水银泻地。为逃脱毒物的伤害，人们惊恐地避开加工食品选择天然果蔬，其实，天然食品又何尝不在生物技术的过度介入之中，只是近期危害不那么彰显而已。
对此，公众仅仅去指责无良商人的黑心肠是不够的，而应该检讨我们当代生活与生命的过度技术（人工）化进程。很显然，是商业贪婪、道德沦丧与技术魔力、智力超拔联合导演了这场悲剧，其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普适性的技术许可逻辑，一串美丽的圈套：既然为了追求口感，可以肆意添加有毒的塑化剂；为了蔬菜水果品相，延长保鲜期，可以任意添加各种危害健康的防腐剂；同样，为了提高水产品产量，可以使用干扰内环境的性激素、抗生素；为了追求粮食高产或垄断种子市场，可以滥用短期内对人类伤害证据不确切的转基因技术；为了自身的繁衍，可以发明人工生殖技术，从试管婴儿推延到克隆人，一切生命过程都在生物技术介入的靶系之中，不同的只是时间的迟早、程度的深浅。
无疑，经历了一连串技术化生存的负面媒介事件，人们对技术乌托邦高烧般的憧憬与鸦片样的兴奋情绪逐渐降温，但无法消退内心深处的恋情和认知定式，依然活在哈哈镜里不能自拔，要阻击生活过度技术化、生命过度技术化的畸变进程，从心灵深处拨乱反正，我们需要更多的事实真相，需要更深邃的洞察力，需要独立于利益集团之外的科学家和他们的勇气与智慧，需要“反弹琵琶”的批判精神，需要容忍、保护不同声音（唱反调）的政策和舆论环境。我们应该更多地秉持良知，对转基因食物、添加剂滥用、克隆技术等当代生物技术奇迹逐一剖析，展览在阳光下，接受灵魂的拷打。
无疑，在食品中掺入塑化剂的恶行，在牛奶中注入三聚氰胺的恶行，以及一切以技术炫耀和利益攫取为目的的“创新”都不只是道德之恶，还牵系技术之恶，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将大屠杀的动因归结为“科学的理性算计精神，技术的道德中立地位，社会管理的工程化趋势”。然而，人们对技术之恶的清算是无力的，要么被道德清算所遮掩，要么被引入知识、价值的论证与辩护，完全是避重就轻。其实，无须论证和辩护，这里没有知识的真伪，唯有良心的升腾与坠落。
人类为什么会有良心不安或良心觉醒？背后是良心的发现，良心的审判。或许，作为良知的灵魂可以出走，也可以被追回（招魂）；可以被蒙蔽，也可以被发现；可以被出卖，也可以被赎回；可以堕落，也可以拯救；但必须接受良心的审判。
良心审判有三重境界，层层递进，直抵灵魂。第一审（质疑职业行为）：我是怎么搞技术的？自我反省还不是一个称职的专家，道德不洁，技术不精。或者技术高超，心灵迷失。赢得了真知，失去了真诚，获得了真相、真理，迷失了真谛。第二审（质疑人格高下）：我是怎么做人的？觉察到自己做人有违背伦常（甚至伤天害理）的大瑕疵，在利益诱惑前寡廉鲜耻，失去了人性操守，灵魂在沦落。第三审（质疑灵魂的清浊）：我还算是人吗？明了自己做人失去了最基本的准则和道德底线，灵魂被欲望出卖，败露将为社会大众不齿（衣冠禽兽），面临被唾弃，被审判。在此，我们呼吁，那些见证、参与、默默接纳当下科学畸变和技术异化现象，并坦承应该负有道义责任的人，应该鼓起勇气，穿越这三道灵魂之门。
一部人类科技史，许多貌似“正确”的事情却背离“人类正义”，缺乏道德的“正当性”，偏离了“人间正道”。玛丽·雪莱笔下的弗兰肯斯坦“脱离科学伦理的监督独自造人”如此，20世纪生命客观化追求下纳粹医生与731医生对于“人体极端状态生理探索”亦如此，21世纪生命技术化浪潮下转基因食物、生殖性克隆的伦理前景如何？还需要我们秉持批评的眼光，跳出瞬间功利，作冷峻、深邃的观察。
（作者为北京大学医学部教授）
《科学时报》 (2011-07-14 A2 观察 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