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醒民 来源:科学时报 发布时间:2010-10-29 7:5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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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醒民:学术创新是个人主导的个人行为

 
在我的记忆和经验里,我们中国人总是迷信群众和群体的力量,搞政治要靠群众运动,搞经济要用人海战术,甚至干什么事情都是一窝蜂上阵。在上世纪50年代,一度男女老少齐动员,倾巢而出打麻雀。在大跃进时期,先是工农商学兵大炼钢铁,后又全民大办农业。到“文化大革命”,更是伟大领袖一挥手,群众运动如火荼,神州滚滚涌人流。
 
而今,大张旗鼓、势如破竹的群众运动和群体行为确实不多见了,但是其遗风和余兴并未完全销声匿迹。不仅社会上有,学术界也不例外。不信请看:申请项目要多人提交,研究课题要团队攻关,编写论著要群体参与,动辄要求什么老中青三结合,多家院所大协作。主管学术的政官或学官还以为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误以为群众是新思想创造者——只有依靠群体力量,才能保学术质量,出思想精品。岂不知,群众也许在有些时候是英雄(弄不好也会异化为盲流乃至暴民),群体也许在有些领域有力量(弄不好也会变成巨大的或残忍的破坏力量),但是在学术创新和思想创造上,绝对是个人主导的个人行为。也就是说,思想是个人的,而不是群众的。
 
爱因斯坦一针见血地挑明:“人们能够把已经作出的发现的应用组织起来,但是不能把发现的本身组织起来。只有自由的个人才能够作出发现。”他反问道,“你能设想一个科学家组织能作出查尔斯·达尔文那样的发现吗?”爱因斯坦告诫人们:“科学史表明,伟大的科学成就并不是通过组织和计划取得的;新思想发源于某一个人的心中。因此,学者个人的研究自由是科学进步的首要条件。除了在某些有意识的领域,如天文学、气象学、地球物理学、植物地理学中,一个组织对于科学工作来说只是一种蹩脚的工具。”科学研究如此,学术(科学也是学术之一)研究何尝不是这样呢?
 
与爱因斯坦异曲同工,美国科学史家萨顿的论述也十分到位:“人类的历史具有两重性:政治历史在很大程度上是广大群众的历史,而精神历史大体上是少数个人的历史……第二种的历史发展极不引人注意;事实上;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历史几乎是秘密的。这是人类最特有的活动的历史发展,人类最美好的东西的历史发展。我这里指的是艺术、科学、正义感、道德和宗教思想的发展,也就是人类精神财富的创造和进化。这些财富是许多个人创造的;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孤立的个人创造的。恺撒和拿破仑没有千百万人的合作不能实现他们的使命;斯宾诺莎、牛顿、巴斯德却是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完成他们的事业。他们都在孤立状态中茁壮成长。在很大程度上,他们并不依赖周围环境而精心完成自己的神圣使命(这正是人类使命的完满实现)。外部环境至少不是产生这种创造的真正原因,而似乎是纯粹偶然的因素。社会环境能够把苏格拉底毒死,把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把拉瓦锡送上断头台,但却不能决定他们的诞生,不能规定他们的使命。”
 
爱因斯坦和萨顿的精辟见解启示我们,学术研究是一种私人性很强的行为,学术思想是个人头脑创造的精神产品。只有自由的、才华横溢的个人,才是人类思想财富的真正创造者。试问,在科学史、思想史和学术史上,哪一部经典是群众和群体的产物,而不是个人的首创?没有一部,绝对没有!相反地,《理想国》出自柏拉图,《形而上学》出自亚里士多德,《纯粹理性批判》出自康德,《资本论》出自马克思,《逻辑哲学论》出自维特根斯坦;《论语》出自孔丘,《老子》出自老聃,《庄子》出自庄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出自牛顿,《物种起源》出自达尔文……其中,有哪一个是群体攻关的?有哪一个是团队完成的?又有哪一个是群众创造的?没有一部,绝对没有!它们都生发于个人的头脑,是由自由的个人独立思考、执笔撰写的。
 
思想为什么是个人的而不是群众的?这的确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也许是一个斯芬克斯之谜。恕我孤陋寡闻,我迄今没有看到有人深入揭橥。恕我才疏学浅,我至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在这里我愿意把自己粗浅的思考和盘托出,躬身献芹,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第一,个人的意志是独立的和自由的,群众的意志是一律的和统一的——否则便无法纠结在一起。只有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头脑的人才有可能创造新思想,而意志一律和一致的群众的思想往往陷于教条和僵化。第二,新思想是长期潜心思考和冷静反思的结果。个人可以沉潜下来,冷静沉思,而熙熙攘攘的群众极易波动和躁动,难以静心和精心地孕育精神产儿。第三,个人可以时而作全面的或极端的思考,时而作收敛的或发散的思维,时而捕捉思想的或灵感的闪现,这是最易于产生精神成果的方式。群众众口难调而又必须步调一致,往往在协调和统一中磨钝思想的棱角,损毁思想的锋芒,丢失难得的灵感。第四,个人在表达思想时可以感情迸发,直抒胸臆,一气呵成,逻辑连贯,风格明显,文采斐然,而众人在实施某某工程或编写某某论著时很难做到这一点——这是群体编著难得有上乘之作、肯定不会成为经典的原因。第五,个人是真实的,群众是虚幻的——在诸多场合,群众往往是当权者玩弄的一个抽象名词(记得诗人臧克家好像写过一首诗,大意是:群众是什么?群众是个破毡帽,天冷了戴在头上,天热了扔在墙旮旯),群体常常是操纵者愚弄的对象。君若不信,请回忆以往历次政治运动中群众的表演,请察看今日传销和追星狂潮中群体的表现。章太炎先生所谓的“个体是真,群体是幻,亦真亦幻”,大概也包含这个意思。
 
(作者为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教授)
 
《科学时报》 (2010-10-29 A3 周末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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