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科学报》记者 王兆昱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数学系讲席教授小野健（Ken Ono）今年57岁，学术声誉卓著。但前不久他刚辞去教职，加入了一家成立仅4个月的AI创业公司Axiom Math。

公司的创始人是他曾经的学生洪乐潼，今年24岁。

12月3日，Axiom Math宣布：其“AI数学家”在无人干预的情况下，攻克了困扰数学界数十年的两道埃尔德什难题。同一天，洪乐潼收到了入选“福布斯30岁以下30人”榜单的消息。

是一位什么样的年轻人，能让终身教授押上职业生涯？

洪乐潼入选“福布斯30岁以下30人”榜单 图源：福布斯官网

单线程

洪乐潼形容自己是一个“单线程”的人。她必须将一件事全部做完，再开启下一件。

2001年，洪乐潼出生在广州天河区的一个平凡家庭，父母是土生土长的潮汕人，来广州务工打拼。这个小姑娘从小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数学天赋，父母也竭尽所能支持。14岁时，她在草稿纸的边缘写下“MIT”三个字母，激励自己。

2019年，洪乐潼如愿考入麻省理工学院（MIT）。彼时正值疫情，“没什么其他事情干，就一直做数学研究”。在洪乐潼心目中，数学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事情。她跟随多位教授参与本科生科研项目，主攻数论和组合数学，发表了9篇数学研究论文。

本科时展现出的数学天分，让洪乐潼被整个北美“看见”——她获得北美数学本科生最高荣誉“摩根奖”，以及美国每年仅颁发给一名本科女性的Alice T. Schafer奖。此后，她获得来自英国的罗德奖学金，赴牛津大学攻读硕士学位。

在英国，洪乐潼还加入了盖茨比计算神经科学中心做研究。该中心由诺奖得主、“深度学习之父”Geoffrey Hinton创建。

数理基础极强的洪乐潼搞起AI研究是非常得心应手的。她一度成为中心里“理论做得最好的年轻人”，能接触到许多最前沿、最好玩儿的课题。

除了数学和AI，洪乐潼还有另一项截然不同的学习志趣——法律，尤其是宪法、刑法和诉讼。她自述这可能与高中加入辩论队的经历有关。

读博第一年，洪乐潼选择修习法律，全身心地投入到法律硬核课程中，并用所学来帮助低收入劳工。

“你会突然接到一个高空作业工人、酒保或是清洁工打来的电话。你需要理解他们的危险和困境，不能只靠书本上的法律，需要从他们的视角出发，来选择用哪些法律。”经历“学以致用”后，洪乐潼的感悟是，有些法律用起来“软绵绵的”，而有些法律则可以真正地解决问题。

法律和数学，两个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学科，实则都将洪乐潼抛向同一个淬炼场，从无到有地去学习，直面真实的问题，找到最具锐度的解法。

洪乐潼读博时 图源：斯坦福大学官网

黑马

但洪乐潼很快就“闲不住”了。她心里痒痒，忍不住想读数学文章，想去计算机系蹭课，想参加AI的学术会议。

“生活中还是不能没有数学和科技。”洪乐潼说。

再次走到AI科技前沿时，洪乐潼嗅到了创业的机会。2024年秋天，一种名为Lean的语言进入大家的视野。

与自然语言不同，Lean语言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可以自验证的数学编程语言。洪乐潼打了个比方：“如果用英语写出数学证明，我没办法知道一个5000行的证明是否正确，需要找高水平的专家验证。但Lean是自验证的，只要跑成了就是对的。”

2025年1月，在美国最大的数学家聚会——2025年联合数学会议（JMM，Joint Math Meeting）上，洪乐潼见到了许多做Lean语言的数学家。她意识到，“AI数学家”有可能从科幻变成现实。

10月，在Axiom Math完成6400万美元（约合人民币4.6亿）融资后，洪乐潼放弃了博士学位，全职投入了创业。她的团队，也成了一匹飞速前进的“黑马”。

12月3日，洪乐潼在社交平台发文，宣布其公司开发的AxiomProver系统，分别用1天和5小时，在无人为干预的情况下完成了埃尔德什问题集中第124题和第481题的证明。

“我真正感受到了一个AI moment，有些事情和昨天不一样了。正如AI解决蛋白质折叠问题一样，AI数学家是送给人类的礼物！”她说。 

几乎同一时间，由陶哲轩弟子、美国亿万富翁弗拉基米尔·特涅夫（Vladimir Tenev）创办的公司Harmonic所开发的“AI数学家”Aristotle也解决了同样的问题。

但“黑马”的故事无疑更让人振奋——相比知名公司，洪乐潼的团队晚了两年才进入市场，且融资额和估值仅有竞争对手的五分之一。

草根

洪乐潼告诉《中国科学报》，其实，她最喜欢的事情并不是当精英，而是做草根，做个nobody（小人物），这样学习的坡度最陡、速度最快。

她的团队，是一个神奇的组合。

有57岁的顶尖数学家小野健——为了加入前学生洪乐潼的团队，他不惜辞去弗吉尼亚大学终身教职。

也有2003年出生、22岁就发表多篇重要论文的年轻人。

有Meta科学家，有编译器专家，还有理论物理学家……

洪乐潼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团队的气质：草根工程师精神。

草根，代表着始终“空杯”的心态和坚韧的品质。在创业这条路上，即使是资深“牛人”，也要从头学起，不断自我革新。

洪乐潼至今还记得和Meta前员工Shubho Sengupta的一次咖啡馆对话。他们谈天说地，聊理论机器学习的实践价值，聊共同认识的研究者，聊未来AI与广告的融合……他后来成为了洪乐潼公司的首席科技官。

还有做了6年AI数学研究的Fran?ois Charton。由于时差，洪乐潼接起电话时已是深夜，俩人一聊就是三小时，一直接聊到后半夜。

团队由最初的不到10人，逐渐增长到15人以上。

作为创始人和CEO，在被问到如何带领团队时，洪乐潼说：“我其实不太喜欢用带领这种词。我希望自己是一个Individual contributor（独立贡献者），每个人都是，这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做事。”

洪乐潼 受访者供图

而融资的过程，也是一场“草根”式的历练。

2025年初，DeepSeek横空出世，美国AI市场弥漫着恐慌情绪。团队正处于融资关键期，投资人的问题接踵而至：“DeepSeek又推出了什么？”“OpenAI那边怎么样？”“你们的技术有没有防御性？”

融资的场景往往不在正式的会议室，而是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或一场看似随意的社交晚餐，毫无调研准备的时间。

“我不能有任何的表现失常，因为下一次就不会再有机会了。”为保持敏锐，洪乐潼的大脑总是在转，在思考，几乎形成了瞬间肌肉记忆。

最终，Axiom Math的种子轮融资达到6400万美元，估值3亿美元。

“我很少见到种子轮融这么多的，非常少见。”洪乐潼说。

梦想家

在洪乐潼心中，“AI数学家”的终极意义，藏在一个古老的故事里。

“你看过电影《拉马努金》（注：传记电影The Man Who Knew Infinity，中文译名为《知无涯者》）吗？”她问道。这位印度天才从未接受过正规的证明训练，仅凭直觉便在草稿纸上写满了令人惊叹的数学猜想。遇到数学家哈代和利特尔伍德后，拉马努金才开始学习怎么证明。

“如果世界上某个角落有一个拉马努金，那么‘AI数学家'能够帮助他完成证明，让他有更多时间和能量去进行下一个直觉的发现。”洪乐潼说，“我们的梦想，其实是数学发现本身。”

在创业路上，失败也是家常便饭。“如果你每天做100件事，至少有5件会做得很差。”洪乐潼坦言，团队曾在招聘策略上走过弯路——只关注有研究想法的人，却忽略了那些不擅研究的工程人才。

当被问到如何保持高能量，洪乐潼的答案出人意料：“我睡得挺充足的，能睡9个小时。”

采访的最后，洪乐潼分享了给年轻创业者的建议：一定要选择最难的问题。如果已经觉得很难了，还要把它想得更难一些。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你觉得这个问题两年内会解决，不要做。你要做一个5到10年后还在进行的问题。”

结束采访时，洪乐潼那边已经是凌晨2点。醒来后，她要飞往圣地亚哥，参加全球最大的机器学习会议NeurIPS——她的公司是“AI for Math”分会场的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