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科学家、科学作家赵丰在一篇有关单位计量的文章里开篇就提了这样一个问题:用地球的平均半径6371千米乘以π再除以2,为什么得到的数字非常接近整数1万?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的确愣了一下,但随即就明白了个中意味。今天的“米”当初就是取赤道到北极点弧长的千万分之一的长度,称作“米”。
米制的建立是计量科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而这个从赤道到北极点的弧长正是基于法国科学院对自敦刻尔克至巴塞罗那实测数据的换算。那是1791年,一个实测的年代,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测量,地远天高,南北纵横,人类能看到多远,测量的脚步就能延伸到多远。
不过,测量以及定量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这就是美国历史学者艾尔弗雷德·W.克罗斯比在《万物皆可测量:1250—1600年的西方》(以下简称《万物皆可测量》)一书所要呈现的内容。
我在最初看到书名的时候,以为它会讲述一个踏遍万水千山的故事,及至看完,才发现它的内容远比我以为的丰富。该书缘起于作者想要为欧洲的成功寻求一个解释的探索。人们通常认为,欧洲的成功来自科学和技术的崛起与发展。在克罗斯比看来,这一解释虽然对过去几代人以及当今世界的大部分地区仍然适用,但再向上溯源则并非如此。他的结论是,欧洲的优势更多体现在思维习惯上。
他以1250年至1600年,即中世纪后期乃至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作为观察样本,但并未将其视野局限于我们以往所熟悉的“科学”史,而是延伸到这一时期欧洲社会生活的多个领域,包括制图师、银行家、企业家以及所有在那个时代引领潮流的人群,并由此发现这些看似各自为政的人彼时正在经历着一场共同的变革。1300年左右出现了量化的迹象,这一思维习惯在这些最活跃且走在时代最前沿的人中蔓延,并取代了定性认知方式,为欧洲的优势打下了最初的基础。
今天我们称之为科学的活动,源头来自古希腊的自然哲学家。从 的角度来说,其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是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
柏拉图是一个钟情数学的人,当然这里的数学主要是指几何,他认为宇宙万物及其运行都可以通过精确的几何计算来解释。他的影响一直延续了千百年,甚至撰写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牛顿也深受影响。
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则是一位注重感觉与经验的耿直大叔,与他的老师正相反,他注重感官材料,而对数学在解释这些材料方面的作用抱怀疑态度。他从对日常现象的观察入手构建了他的物理学大厦。
中世纪的欧洲深得此二位古代导师的真传。在《万物皆可测量》中,作者对此表达得更加直白,“科学可以被定义为将具有柏拉图式精确性的数学应用于亚里士多德所谓未经雕饰的现实后得到的产物”。
现今数字对我们来说是用来使问题变得更为精确的方式,但对中世纪早期的欧洲人来说,数字则是充满诗意和想象的,他们寻求的不是对物质现实的把握,而是指向现实背后隐秘世界的线索。即便如此,变化也在缓慢地发生,比如时间。
书中提到的一个事例很有代表性。1519年尤卡坦半岛,一位名叫阿吉拉尔的欧洲人在被困多年后获救,他见到救援人员的时候,第一个问题是那天是星期几,而当他得知答案与他想的一样时,激动得哭了起来。这并不是他得知他用以计算日期的历法是正确的,而是因为他在那些跟他不同信仰的人中间还能坚持做祷告的时间表。
阿吉拉尔对历法的这种坚守,被认为在他那个时代是具有代表性的,也就是说,历法看起来只是对一年日期的划分,但历法体现的不仅是其准确性,正如阿吉拉尔的态度中所显示出的那样。
阿吉拉尔对历法的坚守或可视为一种个人的选择,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显示了历法与传统和习俗密切相关,要改变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与之相比,“小时”并没有负载如此厚重的历史遗产,因此更容易改变。机械时钟在14世纪初出现,标志着欧洲已经进入了量化时间的时代。在此之前,欧洲虽然也有“小时”的概念,但与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小时”相去甚远。
由于欧洲的昼夜时长在一年之中变化较大,为了让昼与夜都是12小时,欧洲一度有一套不均等的小时制,虽然都叫作“小时”,但时长并不相同。擒纵器的发明及其在机械时钟中的应用使情况发生了变化,它以机械的方式实现了时间的均分,隐藏其后的思想则是把时间看作“由一连串单位量组成的连续不断的事物”。后者正是定量化所依托的基础。无论是时间与空间还是音乐与数学,莫不如此。
对于“万物皆可测量”这个故事来说,一个均质的、“由一连串单位量组成的连续不断的”世界只是故事的一半,故事的另一半叫作“视觉化”。助力水手们远行的航海图、商人们熟悉的复式记账法、音乐家们记录与传递美妙旋律的曲谱……所有这些使得定量化的努力凝固在纸面上,得以被传递。
作为一部视角独特的关于中世纪的科学与社会关系史,《万物皆可测量》以定量化与视觉化将中世纪的知识进化史与社会史连接成一部完整的故事,努力寻找看似不相关的人群、事物与活动背后隐藏的关联。
在那个知识缓慢生长的年代,来自古人的智慧与现实世界的需求——商业、航海、艺术以及种种相遇,重新塑造了欧洲人观察世界的眼光和思维方式。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那些一度被认为不可捉摸的事物变成了网格定位图上的观察对象。
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这大概算不得陌生。从一天24小时的昼夜往复,到年复一年的时光流转;从美妙旋律背后的音调与节奏,到单位财务的账簿,今天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定量的世界中,并对由此获得的确定性感到安心。而此书则让我们看到,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已经有一大群人在为寻求万物背后的确定性而不断探索了。
虽然书名叫作“万物皆可测量”,但作者并没忘了提醒我们其实还有一些东西并非如此。比如在《记账》一章中他就坦率直言:“我得承认复式记账法能确保清晰,但不能保证诚实。”
正所谓,万物皆可测,唯有人心难测。那么,在一个因均质而可量化、因量化而具有确定性的世界,难测的人心将如何安放?这当然已经超出此书所要讨论的范围,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将之写成一本书,想必也会很精彩,至于书名,或可叫作“那些不诚实的会计和他们的复式记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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