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榕 来源: 科学网微信公号发布时间:2021/8/24 13:4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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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技术到科学,中国AI向何处去?

作者 | 金榕(阿里巴巴达摩院副院长、原密歇根州立大学终身教授)

● AI时代序幕刚拉开,AI目前还处于初级阶段,犹如法拉第刚刚发现了交流电,还未能从技术上升为科学。

● 以深度学习为代表的AI研究这几年取得了诸多令人赞叹的进步,但部分也是运气的结果,其真正原理迄今无人知晓。

● 在遇到瓶颈后,深度学习有三个可能突破方向:深度学习的根本理解、自监督学习和小样本学习、知识与数据的有机融合。

● AI在当下最大的机会:用AI解决科学重要难题(AI for Science)。

如果从达特茅斯会议起算,AI已经走过65年历程,尤其是近些年深度学习兴起后,AI迎来了空前未有的繁荣。不过,最近两年中国AI热潮似乎有所回落,在理论突破和落地应用上都遇到了挑战,外界不乏批评质疑的声音,甚至连一些AI从业者也有些沮丧。

从90年代到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读博开始,我有幸成为一名AI研究者,见证了这个领域的一些起伏。通过这篇文章,我将试图通过个人视角回顾AI的发展,审视我们当下所处的历史阶段,以及探索AI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AI的历史阶段:手工作坊

虽然有人把当下归为第三波甚至是第四波AI浪潮,乐观地认为AI时代已经到来,但我的看法要谨慎一些:AI无疑具有巨大潜力,但就目前我们的能力,AI尚处于比较初级的阶段,是技术而非科学。

这不仅是中国AI的问题,也是全球AI共同面临的难题。

这几年深度学习的快速发展,极大改变了AI行业的面貌,让AI成为公众日常使用的技术,甚至还出现了一些令公众惊奇的AI应用案例,让人误以为科幻电影即将变成现实。但实际上,技术发展需要长期积累,目前只是AI的初级阶段,AI时代才刚开始。

如果将AI时代和电气时代类比,今天我们的AI技术还是法拉第时代的电。法拉第通过发现电磁感应现象,从而研制出人类第一台交流电发电机原型,不可谓不伟大。

法拉第这批先行者,实践经验丰富,通过大量观察和反复实验,手工做出了各种新产品,但他们只是拉开了电气时代的序幕。电气时代的真正大发展,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电磁场理论的提出。麦克斯维尔把实践的经验变成科学的理论,提出和证明了具有跨时代意义的麦克斯维尔方程。

如果人们对电磁的理解停留在法拉第的层次,电气革命是不可能发生的。试想一下,如果刮风下雨打雷甚至连温度变化都会导致断电,电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普惠性的产品,怎么可能变成社会基础设施?又怎么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电气产品、电子产品、通讯产品,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

这也是AI目前面临的问题,局限于特定的场景、特定的数据。

AI模型一旦走出实验室,受到现实世界的干扰和挑战就时常失效,鲁棒性不够;一旦换一个场景,我们就需要重新深度定制算法进行适配,费时费力,难以规模化推广,泛化能力较为有限。

这是因为今天的AI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经验。AI工程师就像当年的法拉第,能够做出一些AI产品,但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未能掌握其中的核心原理。

那为何AI迄今未能成为一门科学?

答案是,技术发展之缓慢远超我们的想象。回顾90年代至今这二十多年来,我们看到的更多是AI应用工程上的快速进步,核心技术和核心问题的突破相对有限。一些技术看起来是这几年兴起的,实际上早已存在。

以自动驾驶为例,美国卡耐基梅隆大学的研究人员进行的Alvinn项目,在80年代末已经开始用神经网络来实现自动驾驶,1995年成功自东向西穿越美国,历时7天,行驶近3000英里。在下棋方面,1992年IBM研究人员开发的TD-Gammon,和AlphaZero相似,能够自我学习和强化,达到了双陆棋领域的大师水平。

不过,由于数据和算力的限制,这些研究只是点状发生,没有形成规模,自然也没有引起大众的广泛讨论。今天由于商业的普及、算力的增强、数据的方便获取、应用门槛的降低,AI开始触手可及。

但核心思想并没有根本性的变化。我们都是试图用有限样本来实现函数近似从而描述这个世界,有一个input,再有一个output,我们把AI的学习过程想象成一个函数的近似过程,包括我们的整个算法及训练过程,如梯度下降、梯度回传等。

同样的,核心问题也没有得到有效解决。90年代学界就在问的核心问题,迄今都未得到回答,他们都和神经网络、深度学习密切相关。

比如非凸函数的优化问题,它得到的解很可能是局部最优解,并非全局最优,训练时可能都无法收敛,有限数据还会带来泛化不足的问题。我们会不会被这个解带偏了,忽视了更多的可能性?

深度学习:大繁荣后遭遇发展瓶颈

毋庸讳言,以深度学习为代表的AI研究这几年取得了诸多令人赞叹的进步,比如在复杂网络的训练方面,产生了两个特别成功的网络结构,CNN和transformer。基于深度学习,AI研究者在语音、语义、视觉等各个领域都实现了快速的发展,解决了诸多现实难题,实现了巨大的社会价值。

但回过头来看深度学习的发展,不得不感慨AI从业者非常幸运。

首先是随机梯度下降(SGD),极大推动了深度学习的发展。随机梯度下降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方法,具有较大局限性,在优化里面属于收敛较慢的方法,但它偏偏在深度网络中表现很好,而且还是出奇的好。

为什么会这么好?迄今研究者都没有完美的答案。类似这样难以理解的好运气还包括残差网络、知识蒸馏、Batch Normalization、Warmup、Label Smoothing、Gradient Clip、Layer Scaling…尤其是有些还具有超强的泛化能力,能用在多个场景中。

再者,在机器学习里,研究者一直在警惕过拟合(overfitting)的问题。当参数特别多时,一条曲线能够把所有的点都拟合得特别好,它大概率存在问题,但在深度学习里面这似乎不再成为一个问题…虽然有很多研究者对此进行了探讨,但目前还有没有明确答案。更加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即使给数据一个随机的标签,它也可以完美拟合(请见下图红色曲线),最后得出拟合误差为0。如果按照标准理论来说,这意味着这个模型没有任何偏差(bias),能帮我们解释任何结果。请想想看,任何东西都能解释的模型,真的可靠吗,包治百病的良药可信吗?

Understanding deep learning requires rethinking generalization. ICLR, 2017.

说到这里,让我们整体回顾下机器学习的发展历程,才能更好理解当下的深度学习。

机器学习有几波发展浪潮,在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首先是基于规则(rule based)。从90年代到2000年代,以神经网络为主,大家发现神经网络可以做一些不错的事情,但是它有许多基础的问题没回答。

所以2000年代以后,有一批人尝试去解决这些基础问题,最有名的叫SVM(support vector machine),一批数学背景出身的研究者集中去理解机器学习的过程,学习最基础的数学问题,如何更好实现函数的近似,如何保证快速收敛,如何保证它的泛化性?

那时候,研究者非常强调理解,好的结果应该是来自于我们对它的深刻理解。研究者会非常在乎有没有好的理论基础,因为要对算法做好的分析,需要先对泛函分析、优化理论有深刻的理解,接着还要再做泛化理论…大概这几项都得非常好了,才可能在机器学习领域有发言权,否则连文章都看不懂。

如果研究者自己要做一个大规模实验系统,特别是分布式的,还需要有工程的丰富经验,否则根本做不了,那时候没有太多现成的东西,更多只是理论,多数工程实现需要靠自己去跑。

但是深度学习时代,有人做出了非常好的框架,便利了所有的研究者,降低了门槛,这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促进了行业的快速发展。今天去做深度学习,有个好想法就可以干,只要写上几十行、甚至十几行代码就可以跑起来。成千上万人在实验各种各样的新项目,验证各种各样新想法,经常会冒出来非常让人惊喜的结果。

但我们可能需要意识到,时至今日,深度学习已遇到了很大的瓶颈。那些曾经帮助深度学习成功的好运气,那些无法理解的黑盒效应,今天已成为它进一步发展的桎梏。

下一代AI的三个可能方向

AI的未来究竟在哪里?下一代AI将是什么?目前很难给出明确答案,但我认为,至少有三个方向值得重点探索和突破。

第一个方向是寻求对深度学习的根本理解,破除目前的黑盒状态,只有这样AI才有可能成为一门科学。具体来说,应该包括对以下关键问题的突破:

对基于DNN函数空间的更全面刻画;

对SGD(或更广义的一阶优化算法)的理解;

重新考虑泛化理论的基础。

第二个方向是知识和数据的有机融合。

人类在做大量决定时,不仅使用数据,而且大量使用知识。如果我们的AI能够把知识结构有机融入,成为重要组成部分,AI势必有突破性的发展。研究者已经在做知识图谱等工作,但需要进一步解决知识和数据的有机结合,探索出可用的框架。之前曾有些创新性的尝试,比如Markov Logic,就是把逻辑和基础理论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些有趣的结构。

第三个重要方向是自监督学习和小样本学习。

我虽然列将这个列在第三,但却是目前值得重点推进的方向,它可以弥补AI和人类智能之间的差距。

今天我们经常听说AI在一些能力上可以超越人类,比如语音识别、图像识别。最近达摩院AliceMind在视觉问答上的得分也首次超过人类,但这并不意味着AI比人类更智能。谷歌2019年有篇论文on the Measure of intelligence非常有洞察力,核心观点是说,真正的智能不仅要具有高超的技能,更重要的是能否快速学习、快速适应或者快速通用?

按照这个观点,目前AI是远不如人类的,虽然它可能在一些方面的精度超越人类,但可用范围非常有限。这里的根本原因在于:人类只需要很小的学习成本就能快速达到结果,聪明的人更是如此——这也是我认为目前AI和人类的主要区别之一。

有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证明AI不如人类智能,以翻译为例,现在好的翻译模型至少要亿级的数据。如果一本书大概是十几万字,AI大概要读上万本书。我们很难想象一个人为了学习一门语言需要读上万本书。

另外有意思的对比是神经网络结构和人脑。目前AI非常强调深度,神经网络经常几十层甚至上百层,但我们看人类,以视觉为例,视觉神经网络总共就四层,非常高效。而且人脑还非常低功耗,只有20瓦左右,但今天GPU基本都是数百瓦,差了一个数量级。著名的GPT-3跑一次,碳排放相当于一架747飞机从美国东海岸到西海岸往返三次。再看信息编码,人脑是以时间序列来编,AI是用张量和向量来表达。

也许有人说,AI发展不必一定向人脑智能的方向发展。

我也认为这个观点不无道理,但在AI遇到瓶颈,也找不到其他参照物时,参考人脑智能可能会给我们一些启发。

比如,拿人脑智能来做对比,今天的深度神经网络是不是最合理的方向?今天的编码方式是不是最合理的?这些都是我们今天AI的基础,但它们是好的基础吗?

应该说,以GPT-3为代表的大模型,可能也是深度学习的一个突破方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实现自学习。大模型有些像之前恶补了所有能看到的东西,碰到一个新场景,就不需要太多新数据。但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吗?我们目前还不知道。还是以翻译为例,很难想象一个人需要装这么多东西才能掌握一门外语。大模型现在都是百亿、千亿参数规模起步,没有一个人类会带着这么多数据。

所以,也许我们还需要继续探索。

AI的机会:AI for Science

说到这里,也许有些人会失望。既然我们AI还未解决上面的三个难题,AI还未成为科学,那AI还有什么价值?

技术本身就拥有巨大价值,像互联网就彻底重塑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AI作为一门技术,当下一个巨大的机会就是帮助解决科学重点难题(AI for Science)。AlphaFold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示范,AI解决了生物学里困扰半个世纪的蛋白质折叠难题。

我们要学习AlphaFold,但没必要崇拜。AlphaFold的示范意义在于,DeepMind在选题上真是非常厉害,他们选择了一些今天已经有足够的基础和数据积累、有可能突破的难题,然后建设一个当下最好的团队,下决心去攻克。

我们有可能创造比AlphaFold更重要的成果,因为在自然科学领域,有着很多重要的open questions。AI还有更大的机会,可以去发掘新材料、发现晶体结构,甚至去证明或发现定理…AI可颠覆传统的研究方法,甚至改写历史。

比如现在一些物理学家正在思考,能否用AI重新发现物理定律?过去数百年来,物理学定律的发现都是依赖天才,爱因斯坦发现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海森堡、薛定谔等人开创了量子力学,这些都是个人行为。

如果没有这些天才,很多领域的发展会推迟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但今天,随着数据越来越多,科学规律越来越复杂,我们是不是可以依靠AI来推导出物理定律,而不再依赖一两个天才?

以量子力学为例,最核心的是薛定谔方程,它是由天才物理学家推导出来的。但现在,已有物理学家通过收集到的大量数据,用AI自动推导出其中规律,甚至还发现了薛定谔方程的另外一个写法。这真的是一件非常了不起、有可能改变物理学甚至人类未来的事情。

我们正在推进的AI EARTH项目,是将AI引入气象领域。天气预报已有上百年历史,是一个非常重大和复杂的科学问题,需要超级计算机才能完成复杂计算,不仅消耗大量资源而且还不是特别准确。

我们今天是不是可以用AI来解决这个问题,让天气预报变得既高效又准确?如果能成功,将是一件非常振奋人心的事情。当然,这注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需要时间和决心。

AI从业者:多一点兴趣,少一点功利

AI的当下局面,是对我们所有AI研究者的考验。不管是AI的基础理论突破,还是AI去解决科学问题,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研究者们既聪明又坚定。如果不聪明,不可能在不确定的未来抓住机会;如果不坚定,很可能就被吓倒了。

但更关键的是兴趣驱动,而不是利益驱动,不能急功近利,这些年深度学习的繁荣,使得中国大量人才和资金涌入AI领域,快速推动了行业发展,但也催生了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像DeepMind做了AlphaGo之后,中国一些人跟进复制,但对于核心基础创新进步来说意义相对有限。

既然AI还不是一门科学,我们要去探索没人做过的事情,很有可能失败。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有真正的兴趣,靠兴趣和好奇心去驱动自己前行,才能扛过无数的失败。我们也许看到了DeepMind做成了AlphaGo和AlphaFold两个项目,但可能还有更多失败的、无人听闻的项目。

在兴趣驱动方面,国外研究人员值得我们学习。像一些获得图灵奖的顶级科学家,天天还在一线做研究,亲自推导理论。还记得在CMU读书的时候,当时学校有多个图灵奖得主,他们平常基本都穿梭在各种seminar(研讨班)。

我认识其中一个叫Manuel Blum,因为密码学研究获得图灵奖,有一次我参加一个seminar,发现Manuel Blum没有座位,就坐在教室的台阶上。他自己也不介意坐哪里,感兴趣就来了,没有座位就挤一挤。我曾有幸遇到过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托马斯·萨金特,作为经济学者,他早已功成名就,但他60岁开始学习广义相对论,70岁开始学习深度学习,76岁还和我们这些晚辈讨论深度学习的进展…也许这就是对研究的真正热爱吧。

说回国内,我们也不必妄自菲薄,中国AI在工程方面拥有全球领先的实力,承认AI还比较初级并非否定从业者的努力,而是提醒我们需要更坚定地长期努力,不必急于一时。电气时代如果没有法拉第这些先行者,没有一个又一个的点状发现,不可能总结出理论,让人类迈入电气时代。

同样,AI发展有赖于我们以重大创新为憧憬,一天天努力,不断尝试新想法,然后才会有一些小突破。当一些聪明的脑袋,能够将这些点状的突破联结起来,总结出来理论,AI才会产生重大突破,最终上升为一门科学。

我们已经半只脚踏入AI时代的大门,这注定是一个比电气时代更加辉煌、激动人心的时代,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有赖于所有研究者的坚定不移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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