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欲望》，［美］迈克尔·波伦著，刘夙译，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7月出版，定价：58元

■刘孝廷

迈克尔·波伦的《植物的欲望》是一本老少咸宜的博物性著作，重新翻译和出版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对读者都是一则喜讯。我作为一名“文字游客”，在阅读归来后分享一下先睹为快的感受。

一本耐读之书

但凡出书，总是要人读的。期望什么人读，就要照顾所期望之读者群的阅读需求和习惯。《植物的欲望》所预设的读者是普罗大众，所以也必然照顾大众的阅读习惯。而大众阅读最广泛的特征是喜欢故事性，于是本书主要通过故事体来描述，故而其书名改为“植物欲望的故事”也未尝不可。

问题是“植物的故事”应该怎么讲。为此，本书还真费了不少心思。书中有选择地讲了四种植物的故事，每种植物的讲者都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叙述他对植物的了解、他跟植物接触和打交道的经历，以及他所知道的关于该植物的奇闻轶事。作者确是故事高手，把植物写得活灵活现。至于是否都能经得起严格的科学考据，倒不必过于较真，因为植物学研究也在不断进步。

这本书的另一特色是时空技巧的灵活运用。作者在按历史线索讲故事的过程中不断切换视角，展开多层面的描述，达到以时间容纳空间的效果，让人感受到世界是多么丰富多彩、变幻无穷而又生机盎然，在阅后一笑之余而有感有思。

现在的年轻人多已习惯电子化、碎片化阅读，很少能安安静静地慢慢去读一本纸质书，并在持续阅读中获得感受和启迪，而这本书的一种极致化追求和所要展示的叙事魅力正在于此。书中不但有一定的故事性和趣味性，内容通俗而不肤浅，风格灵活亦不失优雅，而且讲知识讲哲理，追求一种境界和修养。这本书就像一列双轨火车，有节奏地驶入读者心田，让你打开心扉接纳宝藏，这在今天的语境下尤显珍贵。鉴于我一直对北美自然文学作品感兴趣，梭罗《瓦尔登湖》等各类作品大多翻阅过，当出版社约我为这部重新出版的汉译本写序时，便愉快地答应了。

一本打开的“自然之书”

许多研究生物学的朋友们总习惯说，植物是地球上的生产者，动物主要是消费者。这话虽不够严谨，但大体是有道理的，因为植物通过光合作用为地球生产必需的各种营养元素。可惜这仅限于植物的功用目的，我们以往对植物的理解多是比较偏狭的。本书作者的描述却经常有令人意想不到之处，谁能想到植物还有欲望或追求？作者说，植物听到优美舒适的音乐，也会旺盛地生长。

按照现在流行的一种叫作现象学的理论，植物像人和动物一样，也有它的意向性。我们以往把植物栽种在某个地方就不管了，草本植物往往一年一生，木本植物则多年一生，然后春去秋来，自然轮回。可作者却不这样认为，他通过对植物的长期观察和记录，发现植物有比自然选择更机智的行为，认为植物的自主性是其所体现出的基础性的生命力和生命智慧。就此，“植物的欲望”无疑是一种对植物智慧的“精神分析”。

而由作者的分析我们可以想到很多曾被视而不见的现象。譬如，在森林中看到的植物伴生现象——两种完全不同的树木要么并立，要么纠缠在一起，相伴而生，彼此形成一个小生态；热带低纬度地区的独木成林；还有北美高大的巨杉树和美国犹他州根系沿山峦延展数百公里的颤杨树。这足见植物界内部的关系是非常复杂和有机化的。

据说，1987年春夏之际，张艺谋导演在拍电影《红高粱》时，曾于后半夜蹲在原作者莫言老家山东高密的高粱地里，静听高粱拔节的声音，认为那就是一首伟大的交响乐，甚至是民族精神的咏叹和颂赞。随后，那随风起伏的无边无际的高粱和漫天的火红画面一下子就火遍世界，电影荣获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这是有心人听出来和表达出来的自然奥秘，同时也提示我们应该去观察，用心地去听、去感受每一种具体的植物，包括去读一本好的植物之书。否则，可能错失体察和认知植物的良机，在大自然面前无所触动、一无所获。

一本可为“镜鉴”之书

书名《植物的欲望》其实是句双关语，既讲植物的欲望，也讲人对植物的欲望，以及人和植物的关系；说植物，实际上也在变相地说人，实乃借物喻人。作者选择四种植物、四个向度，由一段段有趣的札记穿缀而成，逐次讨论植物欲望的生命力、欲望的层次、欲望与人的精神等，一如厨师剥蒜，层层去皮，直至揭秘。

其实，书中对四种植物（即四种欲望）的选择是很有讲究的，甘甜、美丽、迷醉、控制等都有一定的文化对应性，实际关乎人的四类生活。而总括起来，一方面通过对植物性能的揭示，看看植物怎么应对人和环境的变化，这就把植物当作主体、当成了主人。这个视角是非常有意义且重要的。另一方面，作者又以植物为镜，从植物的“观点”看人，或指物说人，讨论植物与文化。正因如此，在阅读中你会逐渐看到，人与植物、人与万物、人与自然之间，有着诸多关联；人源于自然，植根于自然之中，自然也深深嵌入人的生活和行动中。人甚至一刻也离不开自然，完全不像技治主义者所宣称的那样，仅仅是一种功能或块料间的关系。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按书作者的观点，人在与植物的互动中不仅了解和亲近植物，也更好地认识和理解了自身。这种沟通实际是一种人与植物的对话，作者因此发出“有自然之花，也应有文化之花”的呼吁，认为这两种花朵在宇宙中应如并蒂连理，竞相开放。而且，如果我们的文化之花不繁荣灿烂，那自然之花也就得不到养育和照看。这让我们不由得想起“人是宇宙之花”的说法，就像美学家宗白华先生的名诗《世界的花》所描述的情境一样。而近代法国启蒙思想家帕斯卡更是直白地说，“人不过是根芦苇，但却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

若再从哲学上看，北美自然主义多属智慧宇宙论传统，这是一种具有始源色彩的古老自然精神。这种传统坚持大自然充满生命、有机性、神秘性和精神活性的立场，认为万物都存在内在的互动，人在与自然打交道的同时，身心也会受到自然的影响，因为“精神也是物质”。同样，从积极心理学的视角看，这种人与自然的关系，对当前社会上“躺平”的人群，既是一种增识益趣的博物致知，也是拓展情怀、疏解心灵的自我疗愈和思想洗涤。适如美国哈佛大学校训“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与真理为友”，我们完全可以套用其言说“与植物为友，与自然为友，与自己为友”。

总之，这本书在我欣赏品味一番之后，也希望你亲身去游历感受一番。

（本文为《植物的欲望》序，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