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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海波(右一)和他的学生们。 受访者供图
■本报记者 陈彬
葛昕潼曾被手中的《行政诉讼法》教材“吓”到过。
那时,她是清华大学法学院大一新生。在一门名为“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的课上,她看到了那本厚达700页的教材。尽管教材作者、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何海波就是课程的主讲老师,但葛昕潼承认,那时的她“没有好好读这本书”。
至于原因,则是“太厚了,怕自己读不下来”。
不过就在去年,已经上大三的葛昕潼选修了一门研究生课程,授课老师还是何海波,那本《行政诉讼法》再次摆到了她的面前。这一次,葛昕潼只能认真读下去了。然而这一读,她忽然发现这本书“其实挺好读的”。
“它不像一般法律教材那样生硬、枯燥。如果潜心去读,它会用流畅的语言把作者的观念、思想一点点渗透给你。”葛昕潼觉得,“这是一本‘循循善诱’的书。”
葛昕潼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刷新对《行政诉讼法》认知的这一年,该教材获得了清华大学优秀教材评选特等奖;其第三版面世后,在网络评价平台“豆瓣”的评分达到了9.9分,有网友评价它是“理想的法学教科书”。
教科书也能“很好看”
何海波曾说过,“中国并不缺少法律教科书,缺少的是‘好看’的教科书”,而《行政诉讼法》的“好看”体现在很多方面。
比如,他始终觉得一部没有案例的法律教科书,就像一本没有图画的儿童书,是不“可爱”的。因此,在这本700页的教材中,他收录的行政诉讼案例达到了600多个。
“这些案例是我长年累月搜集来的。”何海波曾用两个学期时间,与研究生一起将《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公报》上的行政案例全部研读了一遍;同时,他也注重从网络和各种渠道搜集案例。“我会在网上进行‘地毯式’搜索,一旦找到具有典型性的案例,就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
比如,针对“行政执法人员在何种情况下应回避”的问题,何海波曾用“地毯式”搜索的方式,找到了一个典型案例——
某地的质量监督管理局与某公司签订合同,让对方安装网线,包工包料。但当公司完成施工后,该质量监督管理局却以其所用材料不合格为由,不但拒绝付款,反而处罚了公司。
“在处理这起案件时,该行政机关是否需要回避?如果不看到案例,你可能想不到还有这样的问题;如果不通过案例来表达,学生们很难对‘正当程序’之类的概念产生直观感受。这就是案例的作用。”何海波说。
再比如,何海波自建数据库,尝试对220余万份行政裁判文书进行大数据分析。大量的案例、丰富的统计数据和图表让这本“描述式”的教科书有着坚实的实证基础。
这一点令葛昕潼印象深刻。
“比如,目前我国对于司法审查标准的规定总体是比较完善的,但仍有部分内容并不十分清晰。”她说,但在《行政诉讼法》中,何海波却通过一个表格,清晰概括了司法审查标准各要素在不同行政主体的适用条件,以及行政程序、处理方式等。“那张表格并不复杂,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
“每本法律教科书的背后都有一种法律哲学,即法律应当如何阐述。”在一篇文章中,何海波曾提出一个问题:当我们向读者说法律规则是这样或那样的时候,我们如何证明这条规则的存在?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要真正理解它,就要回到20多年前的2003年。彼时,正在英国留学的何海波第一次有了“编一本书”的想法。
以不变应万变
何海波的想法来源于他的一门研究性课程。其间,他认真阅读了英国著名学者威廉·韦德的著作。
在英国行政法界,威廉·韦德的教科书备受赞誉,并被广为引用。“他的著作权威到某次英国国会辩论时,政府部长直接拿着他的教科书说,韦德教授是这样说的……”
然而,令何海波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著作的权威地位,而是书本内容明快、可读性强,以及作者在其中倾注的感情。
“在英国,行政诉讼被称为‘司法审查’,就是由司法机关审查行政行为的合法性。在英国历史上,相关制度曾有过一段低潮期,描述那段历史时,韦德的笔调哀婉;当上世纪60年代,司法审查在英国重新勃兴时,他的笔调又变得昂扬。”何海波第一次意识到教科书也能如此个性化,可以带有个人感情,甚至反映时代脉搏。
此外,英国法律教科书中的大量案例也给何海波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们会用案例说明法律是什么。”何海波说。但他在国内读书时,接触的主流教科书却以原理讲述为主,重点是法律的基本制度规定,没有细节。“那些书只是告诉你法律应当怎样,而不是实际上的法律是怎么样的。”
意识到这些问题后,何海波萌生了一个想法——用案例和统计数据,不但告诉读者行政诉讼法是如何规定的,也告诉他们实际是怎样的。
这显然并不容易,何海波面临的第一个大问题便是“该搭一个什么样的架子”。
在法律界,行政诉讼法是一门公认的“令人头疼”的学科,其原因就在于行政诉讼涉及几十个政府部门的上百种行政行为,相关的规定散落在200多部法律、700多部国务院行政法规,以及难以计数的规章中。
“教科书的重要作用是将繁复的知识有条理地整理出来。在这方面,行政诉讼法有着先天缺陷。”何海波坦言,传统的行政诉讼法教科书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即如何将知识进行体系化整理。“这个问题处理不好,读者即便通读全书,也有可能抓不住要害。这是行政诉讼法不受学生喜欢、老师也很头疼的重要原因。”
体系化的缺失还会引起另一个问题。
在我国的法律体系中,既存在行政法,又存在行政诉讼法。简单地说,前者主要是行政机关应遵循的规则,后者则主要规定法院如何审理。“但打官司时,法院的判决还是要回到行政法范畴。”
这使得很多教科书会将这部分内容写成“两张皮”,即相同内容在行政法部分中出现,在诉讼法部分再次出现,且两者都没有将问题讲清楚。何海波举例说,比如对一项行政行为的合法性如何判断,这是行政诉讼的核心问题。“但很不幸,即便这样的问题,我们的教科书也没有讲清楚。”
在阅读韦德著作的过程中,何海波一方面为其中的激情所震撼,另一方面也在构思。“如果我写教科书,一定要把这个核心问题讲清楚。”
最终,他的教科书中有超过1/4的篇幅都在讲行政诉讼的合法性判断问题,总字数超过20万字,“这已经是一本书的体量了”。
“在编写的过程中,我非常注意相关知识的体系化归纳,并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经验,从篇到章、从节到小节,这套体系我自认为是‘近乎完美’的。”何海波不无骄傲地说,行政诉讼法此后不管如何修改,这本书的体系都可以不变。“不管对于教科书本身,还是我们的司法实践,这都是非常重要的。”
不想“学术”,只想“通俗”
正是由于对一些核心问题的精雕细琢,以及大量案例和数据的搜集,何海波的写书速度并不快。《行政诉讼法》第一版“写了整整两年”,此后又经历了两次改版,每一次他都会更新很多内容。
第一版出版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
那时,他正在给大一的学生授课。对于自己的新书,他没有将其指定为学生教材,只是告诉学生,有兴趣的可以读一下。
学期过半时,有名学生找到了他。
“她告诉我,这本书她快读完了,但有几个问题不太明白。”何海波注意到,这本厚厚的书已经被她翻得有些蓬松,上面还做了很多批注。
学生的问题并不算很多。解答完问题后,何海波问她觉得这本书怎么样。那名女生说:“还好,噪点不多,基本都能明白。”
这个回答让何海波很欣慰。“当时只是大一上学期。也就是说,这名学生其实只有高中生水平。她能看懂,说明这本书足够好读、易懂。”
要知道,在写书之初,何海波就给自己设定了一个目标:一名勤奋好学的学生能自己读下来,而且愿意读。
这个目标并不好完成。
“我的想法是在保证准确的前提下,尽量少用学理概念,多用通俗化概念。”何海波举例说,“行政机关”与学理上的“行政主体”在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回事。不过,“提到‘行政主体’,大家还要在脑子里转一下,但‘行政机关’就很直白了,所以我在书中几乎通篇都用‘行政机关’”。
正是此类细节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本教科书是否“好读”。
“我们必须面对一个现实——目前的学术界存在为了凸显所谓‘学术性’,刻意使用学术词汇的现象,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衬托出自己的‘高水平’。”何海波说。
比如,在法律界有一个名词叫“主观公权利”。“‘公权利’的概念众所周知,但‘主观公权利’又是何意呢?”何海波解释说,该词译自德语。德语中,表示“权利”和“法律”的可以是同一个词“Recht”。有时为了更明确地强调“权利”意涵,会在“Recht”前加上“subjective(主观)”。
“但问题是,在中文中,‘权利’和‘法律’完全不同。此时再加‘主观’的前缀,除了增加理解难度外,没有任何意义。”何海波说,他曾在很多场合呼吁废弃“主观公权利”的说法,仅用“公权利”一词即可,但一些同行不愿放弃,觉得这样的说法更“学术”。
何海波不想“学术化”,他只想“通俗化”。
一流学者不写教材,“这非常可怕”
我国的近现代法学教育创办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距今已有百余年历史。其间所出教材无数,但对于诸如重要概念不清、知识体系缺失等核心问题,乃至于教材可读性的问题,一代代教材编订者就没有注意到吗?
“一个重要原因是教材写作的组织形式。”何海波解释说,目前主流的教材多是由某个机构组织编写——首先任命一位主编,再找来一批作者,每个人分配不同章节,有时甚至主编都无权决定哪些人可以参与写作。
这种集体编写的方式会产生高昂的协调成本,教科书中的某些思想也难以贯穿始终。“而且,大部分情况下,一名作者很难在某章节的写作上倾注大量时间。”
《行政诉讼法》一书则是何海波以一己之力完成的。因为不需要与别人协调,他反而可以花费大量时间构思写作,更重要的是,可以将某些思想贯穿其中。因此,相较于很多“官方教材”,何海波的这本“民间教材”显得更加个性化。正如司法部行政复议与应诉局局长徐运凯在评价这本书时所说,“这是一部具有鲜明个人风格的行政法著作”。
然而,不同于中小学普遍使用统编教材,大学教材类型多样,“民间教材”也并不鲜见,但似乎“有个性者”并不多。
对此,何海波直言,一本教材的“个性化”首先建立在教材有足够质量的基础上。但必须承认的是,目前很多教材连“质量关”都过不了。
事实上,何海波在受访时所提到的一些问题(诸如可读性差、知识体系混乱等),在其他学科的教材中并不鲜见。比如早在多年以前,就有高校一线教师在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直言很多教材“东拉西扯”,并表示自己“尽管有选择教材的权利,却找不到几本值得选的可用教材”。
有了质量保证,才谈得上内容结构、材料选取,乃至语言风格上的个性化,这些都需要教材编写者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以何海波的经历为例,在编写《行政诉讼法》第一版的两年间,他冒着评不上教授的风险,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编书上;此后的第二版花费了半年时间修改;至第三版,他更是“断断续续修改了3年”。
然而,与这些付出相比,教材的编写在目前高校的激励机制中并不“吃香”。
“一个很明显的事实是,在教师的职称评审中,教材是不太被认可的,甚至某些专业领域的书籍评奖也会将教材排除在外。”何海波说,这就导致一种恶性循环——因为教科书不被重视,教师们就不愿花过多时间编写教科书,教科书的整体质量随之下降,导致大家对于教科书的评价更低,教科书因此更不被重视……
对此,复旦大学文科资深教授葛兆光也曾在受访时直言,在很长时间里,国内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即认为一流学者不要写教材,这是降低身份。“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其实是一种教学方式
何海波却非常看重“写教材”,因为除了“学者”身份外,他还是一名高校教师。在他看来,一本教科书的背后,体现出的其实是一种教学方式。
在一篇文章中,何海波曾对此做过解释——
时下主流的法律教科书,多是给法律院系的本科生,以及一些号称研究生,但以前基本没有读过法律的法律硕士生用的。上课方式往往是老师讲授,学生记笔记,考前复习记诵。相应地,教科书的内容是大纲式的,主要讲述法律原理和制度梗概……尽量写“通说”,不鼓励异说,求稳妥、不追求创新、语言的个性尽量收敛、思想的棱角尽量磨去……
那么,何海波的教学方式是什么样的?
给研究生上行政诉讼法课程时,何海波会要求学生每周写一篇读书报告,期末则鼓励他们写课程感想。去年年底,他收到了一名学生长达3页的手写课程感想。
写这篇感想的人叫李若馨。在感想中,她提到一个细节——何海波曾向她提出要求:“(读书报告的)知识点概括很细致,花了不少时间。接下来,每次写读书报告时试着提几个问题。”
类似的要求,何海波也曾向葛昕潼提出过。事实上,这几乎是他对所有学生的要求。
“我希望学生学会追问:不仅了解行政诉讼法是如何规定的,还要在了解法律实际运行情况的基础上,知道问题在哪里,并对相关问题的解决有自己的想法。”何海波说。
然而他发现,即便是清华的学生,其学习方式大多数也只停留在老师讲、学生记,考前再把PPT或笔记复习一遍上。“他们似乎不太会思考,不太会提问。”于是,何海波要求学生们“提问题”,甚至强制性要求“以后每次至少提3个问题”。
“我可能是第一个在课堂上向学生提出这个要求的老师。”他说。
至于学生们的反应,李若馨这样写道——
“刚做这件事时,我很担心问题该怎样找,但随着自己对基础知识掌握程度的增加,以及对课程内容的适应,我竟有了一种‘问题追着自己跑’的感觉,好像只要用心思考,就能收获一些灵感。终于,在后期的课程上,我感到自己状态越来越好,能像其他同学一样提出具有思辨性的问题了。”
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何老师是在培养我思考学术问题的习惯。”
葛昕潼也有过类似体验。她告诉《中国科学报》,有那么一段时间,何海波会在每堂课上问大家:你们没有问题吗?什么问题都没有吗?“他会一直这样问,直到问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开始认真思考,我真的没有问题吗?”
于是,葛昕潼认真地翻开了《行政诉讼法》。“开始时,书里讲得很清楚,但往后读,你会自然而然地产生一些困惑。带着这些困惑,你开始‘质疑’这本书,然后让这本书说服你,再延伸出更多的问题……”
这是这本书带给她的一个重要感受。
在何海波看来,对于法学专业,乃至于所有专业的学生来说,“提问题”都是一个很基础的要求,“但很不幸,我们的学生普遍没有提问能力,甚至没有提问题的意识”。
“法学有两个层面,一是相对确定的规则体系,这些内容我会在教科书里尽量描述清楚;除此之外,法学也是关于法律究竟该如何讨论乃至争辩的。”何海波说,法律如果是块布的话,这块布并不完全平整,还有些褶皱需要我们熨平。“但如果我们的学生只知道盯着这块布看,而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它熨平,那么我们即便教得再好,算是成功吗?”
《中国科学报》 (2025-02-25 第4版 高教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