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与丈夫邹承鲁。邹宗平供图
■本报记者 韩扬眉
在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M楼的院士墙上挂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位满头银丝、戴着金丝边框眼镜的女科学家开怀大笑,让观者如沐春风。
她是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以下简称物理所)研究员李林。很多时候,她为人熟知的身份是地质学家李四光院士的女儿、生物物理学家邹承鲁院士的夫人。连她自己有时也会“嘟囔”两句:“怎么也不如我们家那两个男人有名。”
但她用一生的追求证明了自己——是为国三转方向的女科学家,是青年学子尊敬的“慈母”,更是爱美、爱笑的姑娘。
李林1923年出生,2002年在北京逝世,今年是李林的百岁诞辰。
她一生很多时间是快乐的。正如李林的女儿邹宗平所说,“她达到了这一生最想要达到的目的,能够安安静静地做学问”。
为国一生三次转方向
“工作是她最大的乐趣。”邹宗平告诉《中国科学报》,“在工作的地方,和学生在一起,她特别爱笑,因为她觉得谈论自己喜欢研究的东西,特别高兴。”
这种乐趣使得李林无论做什么研究,总能做一行、爱一行、做好一行。因国家需要,李林一生三次转换研究方向。
1951年,李林回到祖国,到中国科学院工学实验室(上海冶金所前身)报到,开启了她的科研生涯。
那是个热火朝天的年代,新中国的建设需要大量钢铁。李林作为我国著名冶金学家周仁先生的助手,开展的研究是球墨铸铁。更重要的是,李林还前瞻性地开始了电子显微镜研究,最早开始利用电子显微镜研究材料微结构,这为她后来的工作打下了基础。
原以为在此深耕一生,然而事业却随国家的发展拐了弯。1958年初,国家大力发展核工业,急需一批专业人才到北京,其中就包括做电子显微镜研究的,而李林几乎是中国科学院仅有的做此研究的科研人员。
组织纪律性强的李林坚决服从国家安排。但在那时,她丈夫邹承鲁的科学研究刚刚步入正轨,很难离开上海。她与丈夫商量后,决定离开熟悉的专业,夫妻二人从此开始了长达10余年的分居生活。
离开上海,李林来到了位于北京西郊房山县陀里乡的二机部401所,这是她的“第二个家”。
李林在二机部401所第六研究室工作的13年,正是我国核武器研制的关键时期。她主要从事核材料的研究工作,承担反应堆材料及燃料组件堆内行为研究。但这项工作技术要求很高、工作艰苦,且具有很强的放射性,一般不适合女性参加。
李林却说,“我对这个工作很感兴趣,干得津津有味”,而且“同志们和我合作得很好,这使我感到生活非常幸福”。
李林参加了第一个“反应堆”实验、第一颗原子弹引爆材料工作实验、第一艘核潜艇材料实验,为祖国原子能工业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最后一次转向是在1978年,55岁的李林来到了物理所从事基础研究,研发超导材料。国际上高温超导被发现后,她带领研究团队日夜奋战,使我国的高温超导薄膜研制达到了国际水平,为我国超导体薄膜制备研究成果实现器件化应用打下了坚实基础。
“正是祖国和民族的命运,铸造了我献身科学的爱国情怀;新中国经济和国防建设的迫切需要,使我不断变换科研主攻方向,树立了‘急国家之所急,想人民之所想’的科研态度。”李林说。
执着勤奋成制胜“武器”
身在“一门三院士”之家,邹宗平受到的教育是,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这也是全家人的“风格”。在她看来,比起父亲邹承鲁的天资聪颖,母亲的执着勤奋是她有所成就的“武器”。
李林常对学生说:“人只有在科研一线的时候,才能够保持对科学的敏感和热爱,尤其是对科学的敬畏。科学实验来不得半点虚假,必须踏踏实实。”
李林多次讲述自己成功读博士的经历。在英国伯明翰大学完成金属物理硕士学习后,导师对她说:“你现在可以去找个丈夫,结婚生孩子了。”当时李林是全系唯一的女生。
导师的话不无道理,当时英国社会受教育女子的一条普遍出路是——修身养性,成为上流社会的名媛,而非成为科学家。
但李林倔强不甘心,因为成为科学家是她从小的梦想。然而,她想继续深造却没有钱、没有地方可去。她通过父亲李四光的关系,在英国剑桥大学冶金系奥斯汀教授的实验室里找到了一个临时实验员的工作。
当时,李林的工作就是把一个个大衣纽扣大小的金属样品放在砂轮上,用手指按住抛光,然后在显微镜下观察金相。这些样品大多是从炼钢厂送来的钢铁样品,工作单调枯燥。
一天,李林正在给一个样品抛光,一不小心,手指一松,样品从旋转的抛光机上“飞走了”。把教授的样品弄丢了,这可怎么办?看到李林着急的样子,同事一边安慰她,一边找来磁铁在地上吸,结果吸出来好几块大小形状相同的样品,已分不清哪块是李林刚刚抛光的。同事七嘴八舌地给她出主意,让她随便选一块,可能教授也分不清哪块样品是新拿来的。李林想了半天,最后选了一块比较干净、看样子像刚刚掉在地上的样品,抛光分析后作出金相报告。(下转第2版)
在交报告和样品时,李林还是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如实告诉了奥斯汀教授,并且说明,“因为这块最干净,所以我相信这块一定就是你的样品”。教授什么都没说,就让李林走了。
几天后,奥斯汀让李林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李林想,这下坏了,搞不好要丢掉差事。
“你的金相实验做得很好,还想继续学习吗?”奥斯汀说。
“当然想,可是我没有钱。”李林说。很快,奥斯汀便帮助李林申请到了英国金属学会的奖学金,李林成为剑桥大学金属物理系的博士研究生。
执着勤奋体现在李林的每一项工作中。李林三次转换方向,每个研究方向几乎都不同,这对她来说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和困难,需要从头学起。但她总会踏实认真地做,始终坚守在科研一线。她在喜欢的仪器和研究面前,常常忘记了吃饭。
与李林共事20余年的搭档赵柏儒说:“李先生的经历充分体现了她无条件以国家需要为自己第一志愿的崇高精神,为国家科学事业的发展而奋斗就是她的一切。”
“李林教授坚持在一线从事科学研究的风范,为大家树立了榜样。”中国科学院院士、物理所研究员赵忠贤说。
爱美爱笑的“慈母”
除了科研成就,多年后同事、学生回忆起李林,总会想起她笑靥如花、慈祥温暖的模样。
香港大学终身教授高炬是李林在物理所团队里的“开门弟子”,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导师时的情景。
“当时,李林和其他几位女老师蹲在地上拆修真空泵,她个头不算高,穿着白大褂,瘦瘦的很有精神和气质。她很平易近人,没有一点架子。”高炬回忆,他当时怯怯地问李先生是哪位时,李林迅速站起来,笑着招手说“是我”,两只手上还沾着油污。一句简单寒暄后,李林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
李林爱笑,也爱美,一直行走在时尚前沿。
年少时,她常常是一头蓬松卷发,穿的是碎花裙、泡泡袖毛衣、英伦风大衣、抹胸短裙,是自信闪亮的少女;天命耳顺之年时,满头银丝的她戴着金丝边框眼镜,裙子依然是必备单品,配以吊坠简单装饰,干净素雅。
“她从小就爱漂亮,家里也没有阻止她爱漂亮。”邹宗平说,母亲会做很多女孩子爱美的事情,比如买漂亮衣服、包包,还爱做头发,“因为没有养家糊口的压力,偶尔会花两个月的工资买一件衣服”。李林爱美,也鼓励研究组里的女同事、女学生学会打扮,变得漂亮。
于学生而言,李林是他们心中的“慈母”。“说实话,母亲对学生比对我好。”邹宗平说。
李林对学生的影响在于一言一行、言传身教。李林在物理所的同事、南京大学教授闻海虎回忆,李林仙逝前的那年冬天,他们小组想建设一台集磁控溅射和激光镀膜为一体的镀膜机。当时没有财力购买国外成套的先进设备,李林带领大家设计,最后由沈阳科学仪器厂来建造。为了这台镀膜机,在寒冷的冬季,李林拖着羸弱的身体,亲临科学仪器厂讨论建造事宜,完善建造方案。
“我不止一次地听她说‘我们一定要把中国的高温超导薄膜质量提上去’。”闻海虎说。后辈们没有让她失望,中国高温超导薄膜真正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对待疾病,李林总是笑着回应,采取“鸵鸟政策”。70多岁时,李林在检查身体时发现肺部影像出现了问题,因为原本有基础疾病,进一步治疗会产生极大风险。
“我从父亲身上得到了力量。有时候我是很不舒服的,但是我能扛过去。很少有人知道我有病,就是这么回事。”李林希望像父亲一样,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
2002年,生命即将结束时,李林躺在病床上,仍惦念着她那未完成的事业。
《中国科学报》 (2023-11-06 第1版 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