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第八届全国催化会议召开，现场人声鼎沸，却出现了一个大家都以为不会见到的人。他走路有些颤颤巍巍，身上还背着氧气袋，可谈起催化方面的话题声音坚定、力透纸背，他就是中国化学会催化专业委员会原主任、中国科学院院士郭燮贤。

两年后的1998年，郭燮贤与世长辞。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催化科学家，郭燮贤几十年来一直从事催化化学领域的研究，他努力将中国催化研究推向国际学术舞台，还筹建了“催化基础国家重点实验室”，使我国在催化领域形成一支基础坚实、思想活跃、实力雄厚的科技队伍，推动了我国催化研究向更高水平发展。

2025年2月9日，是郭燮贤的百岁诞辰。

郭燮贤。大连化物所供图

催化“战士”

1925年，郭燮贤出生在浙江省杭州市。从小就立下“科学救国”愿望的他，1946年从重庆兵工大学应用化学系毕业后，便积极响应国家支援东北建设的号召，受导师推荐来到大连大学科学研究所（中国科学院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前身），负责催化剂的研究。

催化，是指在化学反应过程中加入某种物质使反应速度加快的现象，和石油、化肥、煤炭等化学工业以及国防工业都密切相关。当时的郭燮贤没想到，“催化”这个词会伴随他一生。

在抗美援朝期间，前线需要大量炸药，甲苯作为TNT炸药的重要原料，材料却十分短缺，国家当即决定建设甲苯生产工厂。郭燮贤等人便和石油设计局技术人员一起，建成了一套年产甲苯2000吨的生产装置，这也是我国炼油工业第一套自己研究与设计并且自己建成的工业生产装置。

当时，大连化物所时任所长张大煜很快发现了郭燮贤对催化理论研究的兴趣和禀赋，便安排他参与到铂重整催化剂的研制工作中。郭燮贤不负所望，很快取得了突破性成果，并于随后几年进行了中间放大试验，到20世纪60年代前期，已经建成了大型工业生产装置，成为我国石油工业“五朵金花”新技术之一。

出于开发大西北的需要，郭燮贤又毅然奔赴兰州，受命创建了大连化物所兰州分所（中国科学院兰州化学物理研究所前身）催化研究室，并担任实验室主任。

1961年，郭燮贤再次回到大连开展研究，并接过了当时合成氨研究中最难的部分——低温变换催化剂的研制。在艰苦条件下,他与实验室的同行一起反复分析研究，研制了合成氨流程三个关键催化剂，成功应用于我国合成氨工业，使我国合成氨工艺从20世纪40年代水平提高到60年代的国际先进水平。

然而，郭燮贤的健康状况却“亮起红灯”，不得不接受胃切除手术。但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停下工作的脚步，随后又参与到了“多金属重整”“氯化清除”“肼分解”等多项科研任务中。在一次次磨练中，郭燮贤成长为我国催化学科的带头人，于1980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

1976年郭燮贤在分析实验结果。大连化物所供图

从中国走向国际

20世纪80年代，科技界实施了一系列改革开放的举措，极大促进了中国与国际催化学术界的交流，中国科学家也逐渐赢得了国际学术声望与地位，以及学术交流的话语权。

“科学的春天”到来后，郭燮贤敏锐地意识到，中国需要创办自己的催化专业学术期刊，他开始组建编辑部，并于1980年正式创办了我国第一个催化专业刊物——《催化学报》，当年3月便出版了第一期，这让更多国内外学者拥有了解我国催化研究成果的渠道。

由于改革开放前我国长期被国际封锁隔离，国外同行并不了解中国催化领域的发展状况，为了更好地向国际催化学术界介绍中国，同年，中国派出郭燮贤等人首次参加了在日本东京举行的被称为“国际催化领域的奥运会”的第七届国际催化大会。

会上，郭燮贤应邀作了题为《中国催化研究概况》的报告，介绍了中国催化研究历史、现状、队伍、研究领域等，迅速引起了国外同行的关注。

正是这次会议后，郭燮贤有了主动参与国际合作的想法，于是他四处奔波、积极联络，以期在中国举办国际催化交流会。

1982年，由郭燮贤发起的中日美国际催化会议在大连召开。中国、日本、美国催化界的知名科学家和一大批中青年催化界科学家纷至沓来，这也标志着我国催化界与国际催化界的交流由参加者开始转变为主动组织者。随后，这一会议又分别在日本、美国、厦门、北京等地举办了多届，现已发展成为亚太催化学术会议，为中国催化走向国际发挥了重要作用。

郭燮贤没有停止前进的步伐。1984年，他又在大连化物所组织整合了催化基础研究队伍，主持和领导了我国化学研究领域的第一个国家重点实验室——催化基础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创建工作，郭燮贤当即提出，这个实验室要以基础和应用基础研究为主，并将学术方向研究目标初步确定为催化新材料、新反应、新表征方法的研究。为此，他积极倡导并联合了国内催化同行，领导和组织了国家科委和国家基金委“八五”重大项目“煤炭、石油、天然气资源优化利用的催化基础”研究，使我国催化基础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在有些方面还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并于1987年正式对外开放。

催化基础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建立也由此开启了一个新阶段，它让中国催化界同仁可以更多地走向国际、与国外科学家交流学习。大连化物所前后派出了上百名访问学者、留学生，他们中的许多人学成回国，成长为栋梁之才，而催化实验室也与世界部分大学建立了良好的国际合作关系，为我国催化工作者逐步走向国际舞台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严以待人，更严以律己

提起郭燮贤，许多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是“严格”。

虽然平时有说有笑，但是他在学术问题上一丝不苟，审议的论文容不得一点马虎，从科学内容到语言表达他都要亲自把关。

“当时我参加导师的单独面试，郭先生给了我一篇催化动力学方面的英文，让我当场翻译。翻译之后，郭先生很严肃地指出了我的几个错误，并要求我加倍努力提高英语水平。”郭燮贤的学生、中国科学院院士李灿回忆道，“后来，郭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国际交流在科学研究中已越来越重要，英语必须认真去听，大胆去讲，同时要留心积累。郭先生温和但又不失严厉的批评，对我触动很大。”

李灿还拿出了郭燮贤当时对学生文章的批注，无论逻辑推理还是英文文法都用红笔非常仔细地修改过，并在空白处还注加了许多修改建议。“每当看到这些稿子我就感动不已。我现在也在带学生，经常反思自己是否尽到了导师的职责，能否像郭先生一样严格要求自己，带好学生。”

郭燮贤先生批改的文章。大连化物所供图

提起郭燮贤，中国科学院原秘书长邓麦村也有许多回忆。1983年，他结束了基础课学习并进入实验室开始研究工作，当时郭燮贤作为副所长和研究室主任，工作十分繁忙，但仍然抽出时间经常回到组里参加学术活动。

1990年，大连化物所组织中国科学院相关科学家赴德国参加中德双边催化学术会议，顺道参观几所德国大学的催化实验室。当时，邓麦村总是走在最后面，因为代表团里他最年轻，英文也不太好。

参观到第二个实验室时，郭燮贤突然来到邓麦村身边，低声但非常严厉地说：“邓麦村，你为什么总往后站？为什么不向前去？这时候最需要你们年轻人朝前站，我们年纪大的应该让你们多听多学。听不懂、讲不好都不要紧，可以多问。就怕你不主动。你这样怎么能提高？”一连串的话语，让邓麦村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他赶紧走向前去……

1993年，郭燮贤指导学生工作。大连化物所供图

晚年的郭燮贤身体十分羸弱，但他仍经常编写科研计划和文章到深夜，家中角落常年备着一个氧气瓶，有时呼吸困难，便带上氧气罩继续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经常到实验室工作。就在去世前几个月，郭燮贤的呼吸和行动已非常困难，但他借助呼吸机仍精心完成了有关催化反应中吸附——脱附过程研究的两篇论文，直至病危还在惦记论文的发表……

郭燮贤的催化人生恰如其言，坚持不懈地追求“站在前面”。

“人生是有限的，唯有精神无穷，郭先生的精神将鼓励我不断探索，不断提高，为科学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李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