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想到,这位留着小辫、看上去洒脱不羁的天文学博士会在拿到学位后遭遇巨大的恐慌。
那是今年6月,何川刚刚结束在国家天文台的博士学位答辩,就接到了北京石景山一所中学的面试电话。面试时间定在早上8点前,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提前订了附近的酒店。他似乎准备好了,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文学跃入尘世。
他提前一天从昌平回龙观住处出发到了酒店,当晚一个念头袭来:茫茫旷野上到处是羊肠路,中学真的是我的归宿吗?
其实,这种情绪早在他毕业前就冒头了。他在博士论文致谢中写道:“现在的我仿佛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站在下船舷梯上的1900,我不知道应该去往何方,该不该继续留在船上。”
原来拿到博士学位不是煎熬的结束,而是新挑战的开始。呆在酒店的那晚,恐慌情绪蓦地涌上心头。他崩溃了,打电话给几个朋友倾诉衷肠,深夜又给母亲打电话,这位身高180公分的博士对着电话那头的母亲大哭了一场。第二天他爽约了那次面试。
何川和母亲在博士毕业典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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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川还是决定继续去求职。最终他在7月份入职了一家制药公司,从事市场营销策划。
这并不是故事的尾声。不安分的何川在两个月后离职了,他说,虽然这家公司最能发挥我的经验和特长,也得到了不敢想的待遇、认可和成就感,但那和从事科研的求知欲、快乐、充实是不能比的。
如今,他将入职厦门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然而,当了23年学生的何川真的想明白了吗?
何川在论文致谢的开头写道:“本文献给我的母亲。”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他是被母亲一个人在济南拉扯长大的。
一生从军的父亲在他10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也是何川的物理学启蒙导师。在某个遥远的下午,父亲把一个马克杯装满了水,再盖一张打印纸,当马克杯翻过来的时候,纸没有掉,水也没有洒。这让刚上小学的何川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高考之际,何川没有去报考周围人推荐的军校。他说,自己自小一直只接受过一种标准答案,“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在上文提到的那次向母亲大哭一场的时候,母亲翻了他的老账:“当时让你上军校你不上,现在后悔了吧。”显然,母亲关心的是明天他有没有饭吃。
何川的高考可谓悲喜交加。2013年9月,他踩着632分的录取分数线迈进了山东大学。不幸的是,他被调剂到了威海校区的朝鲜语专业,而他报的所有专业都是物理学。
之所以后来能进入天文学领域,何川要感谢山大韩国学院的辅导员宗文婷。起初何川奋力报考山大泰山学堂,企图转专业回到济南校区就读物理学,可惜未能如愿。宗老师告诉他,威海校区还有一个空间科学与物理学院,其中一个专业叫空间科学与技术专业。
就在今年6月,何川回到威海去看望了宗老师,并送给她自己的博士论文。当宗文婷翻到论文致谢中那句话:“如果不是她一心为学生着想,我已经错过了读物理的机会,也错过了天文这个行业。我不知道如果那样我现在正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我坚信现在这样的我是最快乐的。”她瞬间泪目了。
何川在威海度过了4年时光。他开始放飞自我。他觉得专业课考60分就行,然后做了各种尝试。他参加了各种机器人比赛、数学建模比赛。他还是天文协会的会长,经常在天文台的公共开放日给中小学生做科普。
就这样,他从中学时不敢站在讲台上念课文的内向学生,变成了张口就能演讲的活跃分子。校园里跟他打招呼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在知道他是从朝鲜语专业转过来之后,更是对他刮目相看。
天文协会的工作给何川带来了机会。考研的时候,协会的指导老师曹晨也是何川的毕业设计导师,推荐他报考国家天文台的某个课题组。山东大学空间科学与物理学院与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有着长久的合作,于是何川就顺理成章来到了国家天文台,开启了长达7年的研究生生涯。
何川参加大学的科普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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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研似乎太顺了,何川不用竞争就有了一条看似光明的大道。然而危机已经在酝酿之中。
那时候何川在课题组安排下一直在处理一些天文观测数据,他也就不再多想,“吭哧吭哧处理了两年数据,把误差处理得很满意”,但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处理这些数据。
他们的研究有个特点,天文观测数据可以从数据库中直接获取,但繁琐费时的是数据处理环节。
时间很快来到研究生二年级。某次组会汇报的时候,课题组的大老板发现,来到课题组已经快两年的何川来来回回总是汇报类似的内容,原地踏步而没有进展,于是就问何川:“两年了,你干了什么啊?”“你的课题究竟是什么?”
何川无言以对。他这才想到,自己好像做了不少事情,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做。大老板告诉他,仰望星空固然很有意思,但天文学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浪漫,读博也不是说说而已,要想清楚你要不要奉献最好的这几年青春,以及自己是适不适合读博;如果对这个课题不感兴趣,就可以试试别的课题。
接下来,大老板的话更加刺激到了何川:如果喜欢做科普,那也是一个很好的事业,别硬读博耽误时间。
何川蒙了。一种“完蛋了”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脑海,退学或拿个硕士文凭去找工作吗?他认为自己掉在海里是无法游泳的,“我不能离开天文领域,离开科研什么也不会,出去会饿死的”。
焦虑随着这当头棒喝瞬间爆发:原来自己一直在闭眼前行,突然睁眼发现四面都是墙,进退失据。
他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电脑开机又关机,最爱的游戏也不玩了。没有了食欲,早上不起,晚上不睡,就像人们说的没有勇气结束一天,也没有勇气开始一天。“早上起来一睁眼,我要干什么呢?于是又在宿舍躺了一天。”
何川没有去怪别人。他知道自己欠思考,“不知道自己要解决什么科学问题,或者为了什么目标奋斗”。
这种状态并未很快结束,而是或轻或重一直持续到了他毕业前。即使是一篇论文初稿写完也高兴不过两天,就再度低迷。每当一篇论文发表后,他会受到鼓舞而状态回升,然而两个月过去遇到挫折时,萎靡不振的状态就会卷土重来。
他的室友也经常是这种状态。他们俩常常互相安慰鼓励,甚至在宿舍里痛哭的时候也不避讳让对方看到。
那时何川去智利出了一趟差。就在中国科学院南美天文中心办公室,一位研究员问他:毕业以后打算怎么办?以后改不改行?
何川又一次蒙了。当时虽然能否毕业仍不明朗,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位研究员告诉他,“想做一个怎样的人”,这样的问题在你15岁的时候就应该想清楚了。
何川意识到,15岁的时候,自己就只会9门功课,“出了学校门我都不认路,只会坐回家的那趟公交车,其他的公交车我都找不到”。
他一直认为,一个学生生来就是应对明天的考试和后天的考试,至于这条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以及为社会解决什么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就是,实际的天文学研究和高中物理不同,它需要扎实的数学推导和枯燥的数据处理。这是何川读博前完全没想到的。
在中国科学院学习的生活也让何川对物质无感。读博士几年中,他一个月能拿到5000块钱,又没有租房的成本,可谓衣食无忧。
硕士二年级申请转博的时候,何川只是觉得自己读硕3年不会做出什么成果来,不如把读博看作是几年的饭碗,然后再决定以后的路怎么走。虽然纠结不断、忧虑未停,但也有偶尔成功带来的喜悦,作为博士生的日子仍然成了他的舒适区。
最终何川发表了2篇SCI论文,可以毕业了。他很羡慕他的一位本科同学。那位同学在北大何子山教授门下发了多篇不错的顶级论文,虽然也花了六七年才拿到学位,但最终去了美国继续天文学研究。当然他也明白,那些做得好的同学都是对自己的课题极度感兴趣,问题不解决就无法入睡;而自己虽然对课题感兴趣但兴趣有限,难以像别人那样全身心投入,他会该吃吃该玩玩。
对于那个问题——“想做一个怎样的人”,何川至今也没有找到答案。他最终想用一辈子去回答。因为对汽车太感兴趣了,他还想去国外再读一个车辆工程的博士,只是申请未能成功。
就像他在论文致谢中所言:这个问题可能一生也回答不了,但是探寻答案的过程就像人类研究宇宙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何川说,自己从小爱好广泛,同时也是一个缺乏专注的人,到现在依然时常产生新的爱好,像赛车的爱好就是研究生时期培养出来的。他希望把它转为自己的优势而不是劣势,将来希望自己的墓志铭上能刻下诸多事情,甚至希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能够取代我的主业”。
何川进行科普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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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川的博士论文答辩顺利地完成了。不过他还是有点心虚,总觉得自己还没有达到一个博士的水准,对这个研究领域没有清晰的框架,也还没有提出一个漂亮的问题。
2024年6月,何川在中国科学院国家天文台拿下博士学位。
他终于决定求职了。要知道,应届生求职一般都是在毕业前一年就开始启动,而何川此前全无规划。他不愿意也不擅长在毕业答辩前去多线程做其他的事情,也就失去了一些不错的就业机会。
他一开始就打算离开学术圈。甚至在毕业后的一段时间内,他对天文学研究的意义有了怀疑:这是一个吃饱没事干的专业。单纯满足人们好奇心,看不到其为生产和生活创造的价值。
他还找到了一本书《离开学术圈》,想要给自己离开学术圈找一些理论依据。他发现自己以前折腾的事情并非全无用处,比如他的科普经历和演讲技能可以帮助他售卖自己的观点。
这也是他给一家制药公司投递简历的初衷。毕竟市场营销策划的职位在他看来就是售卖,也是一种科普。
本来何川很担心自己的社会竞争力,不承想,他的求职格外顺利。
制药公司的老板是一个生物学博士。他并没有刻意要招市场营销专业毕业生,反而很喜欢理科生。他让何川带了几个理科硕士来做策划。
何川对写文案有自己的思考:虽然是广告软文,华丽辞藻其实没什么意义。这就跟科普一样,最重要的是怎么让人对某个问题产生兴趣。至于文案,从标题点进来开始就要吸引套牢用户,并且要让用户读得懂且能产生购买的欲望。
最终,老板对何川工作的评价是,他的文案不用再改,而且老板自己都会饶有兴味地把这个文案读下去。何川说,这是很高的评价了。
他也觉得很神奇。自己当年是最痛恨写作文的,从来没有想过以写文章为生,还能拿到这么高的工资。何川在制药公司的那两个月待遇还不错,1.5万元的底薪还有销售分红。后来在他提出离职的时候,老板还承诺加薪到2万元来挽留他,何川差点就准备延续市场营销大师的梦想了。
然而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天不读几篇论文就会难受,就连国家天文台的门禁卡都舍不得退。在制药公司那段时间,他早上9点打卡,到了下午6点就坐不住了,起身就走。
最终他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那个名为“并合星系中星系核球对恒星形成的影响”的课题仍然有一些问题未了。他想要研究一下,如果两个星系碰撞的话,需要怎样的条件才会导致恒星的爆发式增长。
正好制药公司这两个月给了他具备社会生存能力的自信。他没有了当初下海就会被淹死的后顾之忧,于是向老板提出了辞职。
毕业之际,何川去问他的大老板:“您觉得我能做科研吗?”
大老板告诉他,他自己当时更曲折,在更大的年纪有了家庭之后才读博,压力要大得多,最后还是做成了。大老板诚意满满:“老师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至于你要不要留下做科研,我不能替你的人生做决定。”
下过海之后,何川才觉得自己跟海上的1900喜欢弹钢琴一样,总归是不想离开船的,只是自己游过泳了,觉得跳到海里也不会被淹死。这是他的退路。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去做博士后了,希望能在学术这条船上航行得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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