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妇产科医生段仙芝｜中国首针免费HPV疫苗背后的故事

宫颈癌是一种常见的女性生殖系统恶性肿瘤，主要发生于宫颈部位，通常是由某些高危型别的HPV病毒引起的。随着预防该疾病的疫苗上市，宫颈癌成为唯一一种可以明确病因的癌症，也是唯一可以预防的癌症。

2020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宣告全球194个国家将携手在2030年实现：90%的女孩在15岁前完成HPV疫苗接种；70%的妇女在35岁和45岁之前接受高效检测方法筛查；90%确诊宫颈疾病的妇女得到治疗。

今年5月31日，国家卫健委在召开的发布会上介绍，自2009年以来，我国推动实施妇女宫颈癌和乳腺癌的检查项目，到目前宫颈癌和乳腺癌检查项目已经覆盖全国2600多个县区市，县（区）级的覆盖率超过了90%。到目前已经累计开展了宫颈癌免费筛查1.8亿人次，乳腺癌的免费筛查近1亿人次。

此前，在2020年8月，我国首个政府主导的HPV疫苗免费接种项目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启动。2021年3月，我国启动健康城市创新试点工作，鼓励参与试点的各城市根据自身情况，研究开展以政府为主导的HPV疫苗接种工作。今年1月，国家卫健委等10个部门联合印发了《加速消除宫颈癌行动计划（2023-2030年）》，提出各地要积极行动起来，为我国迈向早日消除宫颈癌的目标进一步加速行动。

为何我国的疫苗接种试点先选在鄂尔多斯？近日，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段仙芝教授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草原上的医疗资源较差，自然环境恶劣，不少妇科疾病更容易在草原高发。在各方支持下，她得以在内蒙古奔波15年开展宫颈癌筛查，并推动准格尔旗实现了全国免费接种HPV疫苗的第一针。

段仙芝教授是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市准格尔旗的一位妇产科大夫，她曾获得中国妇产科领域最高奖项“妇产科好医生——林巧稚杯”，从医时间50多年，一直从事妇产科临床、教学、科研工作，在北京进修后回到内蒙古从事宫颈癌筛查和HPV疫苗接种工作，扎根内蒙古一线义诊，致力于向基层，欠发达地区的女性进行健康科普。她在接受采访时坦言：“我到北京学习知识，像海绵一样把知识吸走，又把本领带回了草原。”

今年4月，段仙芝出版《我们一起面对》一书，书中首次公开她近50年的诊疗手迹，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为读者带来近百个真实的经典案例分享，呼吁大家多多关注中国女性妇科健康科普工作，建议女性提升健康意识，才是降低恶性妇科疾病发生率的根本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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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同仁医院妇产科主任医师段仙芝 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 供图

【以下是澎湃新闻记者与段仙芝的对话】

澎湃新闻：您是怎样走上妇产科，将守护女性健康的医学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事业？

段仙芝：我1952年在鄂尔多斯的一个偏远牧区出生，当地比较贫苦。从小我在农村里长大，看到很多百姓生病以后遭尽了磨难，就希望能解决他们的病痛。由于父亲的支持，我得以考上中学，高中毕业后返乡成为准格尔旗卫生所的手术室护士。

当时看到乡镇卫生所的医生和护士很受百姓尊重，我心里也很羡慕。几年后，准格尔旗人民医院将唯一一个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分给了我，大学时，我开始接触妇产科学，也从此将这门见证生命喜悦、守护女性健康的医学当成了自己毕生的事业。

毕业后我就在院长的支持下，在县医院做了一个妇产科医生，1985年我又到北京进修，看到了很多在草原上没有的技术，系统地学习了放化疗和妇产科的知识。从我做妇产科医生那一刻起，就对这个职业特别喜欢，当时就想一定要把医生职责做好，为广大的妇女做好自己的一份工作。

澎湃新闻：当初为何选择去攻克宫颈癌相关疾病？

段仙芝：我在十三四岁时，就经常听到村庄有老人得一种叫“倒开花”的病，大人说这是一种“不治之症”。长大后做了妇科医生才明白，小时候村里人说的“倒开花”，是女性年老绝经后的阴道出血，“致命”的原因是罹患宫颈癌。

我内心一直关注着这个疾病，后来我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进修，那时候看到了很多晚期宫颈癌患者。在新疆、内蒙古这些地区，宫颈癌发病率也是比较高的。当时看到患者很心疼，科室主任也提醒我，作为一名医生，只有同情是不够的，还得自己长本事真正去帮助患者。我心里就想一定要学好技术，将来给他们治疗。

澎湃新闻：到北京进修后，为什么又选择回到内蒙古做这样的工作？

段仙芝：我是1985年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学习治疗肿瘤，去协和医院学习葡萄胎的放化疗，最后还到妇产医院学产科。

当时是有机会能留在北京继续工作，但是我一直记得我是来自草原的医生，我要像海绵一样把知识吸走，把本领带回草原。于是就跟我的老师说，医院是派我来进修的，学习完是必须要回去的；而且我的家乡医疗资源比较匮乏，更需要医疗的知识和人才，我要回报给自己的草原、自己的家乡。

段仙芝调到北京同仁医院工作后，依然在每年的固定时间回内蒙古给当地女性做筛查和手术。

澎湃新闻：草原上的医疗资源较差，自然环境恶劣，有哪些妇科疾病是草原容易高发的问题？

段仙芝：我刚才说的绝经以后又出血，实际上就是已经得了宫颈癌的患者。宫颈癌早期是没有任何症状的，草原的干旱和风沙，地表和地底下的煤矿，天然气和稀土，会让女性的免疫力变弱，病毒不易清除，时间一长就开始病变，晚期患者已经转移，需要放疗化疗，再加上农村没有这些条件，可能就会有致命风险。

在草原上，宫颈癌发病率是很高的。举例来说，2005年，我申请了一个宫颈癌的预防暨癌前病变的诊断与治疗研究项目，第一次到乌审旗做宫颈癌筛查，那次筛查了410人，检出了4个癌症，28个癌前病变，这是非常高的检出率。

从乌审旗开始，我又带着团队，在内蒙古从东到西，从东北边的呼伦贝尔、兴安盟、通辽，往中部的呼和浩特、包头、乌兰察布和鄂尔多斯，再延伸到西部的阿拉善盟、乌海和巴彦淖尔，在内蒙古12个盟市、38个旗县、96个乡苏牧村，到2010年一共筛查了超过12万人，其中发病率最高的是鄂尔多斯，其中乌审旗达到了9%，已经是很高的数据了。而且发病年龄以往大部分都是在53岁以上，可是我统计的患者都是在45-49岁发病，所以发病年龄越来越小，发病率也越来越高了。

澎湃新闻：在草原上，想给适龄女性做筛查以及科普HPV疫苗接种到底有多难？您为此付出了哪些努力才实现如今的成果？您在推进免费HPV疫苗接种的过程中又克服了哪些困难？

段仙芝：内蒙古地缘辽阔，牧民少有聚居，而且信息比较匮乏。在筛查过程中，有些女性不愿意参与，担心检查中的身体不适，害怕万一查出癌心理会有负担。我从科普入手，把医学术语说得通俗易懂，一点一点消除她们身上的羞耻和成见。

除此之外，从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归来、并被中国科学院肿瘤医院聘请为主任的乔友林老师也为我对草原女性做“两癌”筛查的项目提供了很多帮助。一开始，我做筛查时候走了好多弯路，认识乔老师以后，他帮助我们设计方案、提供技术支持等等，帮助我们的筛查做得更精准。

HPV疫苗还没在国内上市的时候，乔老师就募集到一万多支HPV四价疫苗想为准格尔旗内已经做过筛查的女性的女儿们接种。虽然成功过了海关，得到卫生部批准，但最终没能实现。

直到2020年，多位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在“两会”上呼吁，尽快将适龄女孩HPV疫苗纳入国家免疫计划。 国家卫健委给出了这个肯定答复：“将推动试点先行，鼓励有条件的地区积极采用多种筹资模式，逐步开展HPV疫苗免费接种。”我们才开始进行疫苗接种工作。

在这过程中，也会有一些人对接种疫苗有所顾虑，我就给大家科普：全世界130多个国家都开打疫苗，而且目前也是比较安全可靠的，帮大家消除顾虑。这其中，鄂尔多斯市卫健委等政府也积极支持，通过财政支出覆盖免费接种的HPV疫苗。2020年8月1日，我们准格尔旗接种了免费HPV疫苗的第一针，也是全中国免费接种HPV疫苗的第一针。

澎湃新闻：2020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加速消除宫颈癌全球战略》，其中包括：要在2030年以前，为90%的女孩在15岁前完成HPV疫苗接种。194个国家许下了承诺，中国也是其中之一。您认为要实现这一目标，我国在宫颈癌的预防和疫苗接种上还有哪些工作需要完善？

段仙芝：现在关于疫苗，从2016年开始，我们从国外进口二价、四价、九价。现在我国的二价疫苗有两款也已经上市了，大大缓解了供不应求的局面。

目前对于“两癌筛查”，我们也是比较重视的。世界卫生组织提出要加速消除宫颈癌的“979”战略目标，即90%的女孩在15岁之前完成人乳头状瘤病毒（HPV）疫苗接种，70%的妇女在35岁和45岁之前接受高效检测方法筛查；90%确诊宫颈疾病的妇女得到治疗。

国家卫健委等十部门今年也印发《加速消除宫颈癌行动计划（2023-2030年）》。提出到2025年，试点推广适龄女孩HPV疫苗接种服务；适龄妇女宫颈癌筛查率达到50%；宫颈癌及癌前病变患者治疗率达到90%。到2030年，持续推进适龄女孩HPV疫苗接种试点工作；适龄妇女宫颈癌筛查率达到70%；宫颈癌及癌前病变患者治疗率达到90%。

但是目前，我国的疫苗接种分布还存在较大的不平衡，疫苗接种和疾病预防科普宣传工作还需要加强，应该加大投入、进一步扩大免费HPV疫苗接种工作，我相信我们也会非常努力，在政府、医务人员等各方面的努力下，我们会实现目标的。

澎湃新闻：您的新书《我们一起面对》目前已经出版，为何会想到出版本书？

段仙芝：我50来年的从医经历中了见到了很多疾病患者，像一些大城市的女孩，很有能力，也很要强，但工作压力也比较大，有的时候不只是身体的疾病，心理上也会焦虑，担心自己患病等等。

她们身上一些隐而未见的、精神上、心理上的继发问题，是作为医生的我们、作为长辈，永远要去关注和关怀的。城市里的女性知识水平高，要是她们多了解一些健康知识，也许就不用大老远跑来找我了。而且，医患的矛盾大多数是可以通过疾病的科普、耐心地倾听和交流时的关心化解的。

在日常诊疗过程中，对于患者疾病诊断内容的告知、相关疾病医学知识的科普需要针对不同的人群采用不同的方式，才能帮助患者更好地去接受疾病，积极地配合治疗。

所以我就想把自己从医50年的妇产科案例绘写成书，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告诉这些女性，多多关注自己的妇科健康，如果有器质性病变，我肯定要和她们一起面对，进行治疗；有心理上的焦虑和忧愁也要面对，进行知识科普，不要有过大的心理压力。同时，100多个诊疗故事也能让年轻医生们遇到类似案例能够及时处理，找寻到最佳治疗时机，让患者少遭罪。

目前根据调查，女性患有妇科炎症、子宫肌瘤、恶性肿瘤等妇科疾病占比有60%，所以患病还是要重视；如果没有疾病，也不要担忧焦虑，因为免疫力下降也会导致病变。没有健康的身体的话，一切都是免谈，希望女孩子们要关心自己，爱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