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地球》这本书最初吸引我的是其作者那不同寻常的经历。这位名叫肯·希尔特纳的美国人,年轻时是一位木匠。他的木工小作坊位于一个破败的家族农场上,那片土地是他的母亲娘家几代人传下来的。然而在农业工业化日益成为主流的时代,他家的农场也像当时其他数十家小农场一样最终难以生存,除了家里的房子和作坊所在的一小块地方之外,那片土地都在上世纪80年代卖给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商。
失去的家族农场成为此后几十年里萦绕在希尔特纳心头的乡愁。不过,这份乡愁没有让他成为诗人,而是促使他开始对生态环境,尤其是气候变化进行反思。此时,20年的木匠生涯渐渐失去了吸引力而变得单调乏味。于是,希尔特纳在40岁那年进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并最终成为一位研究环境人文的教授。
希尔特纳从木匠到教授的经历告诉了我们很多东西,比如,想读书、想做学问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再比如,假如对既有生活感到厌倦,那么不妨自己动手扳扳“道岔”,人生中职业生涯与角色的变化更可能带给我们新的灵感。
希尔特纳的故事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情节,无疑还是他对自然的思索,这的确与他的家庭农场以及那片失去的土地有关。只是他并未沉浸在对个人际遇的感伤之中,而是由此出发走向了对地球及其未来的关切,并且因其经历有了与其他研究者不同的视角。
在很多人心目中,自然常常被想象成是与人类世界相隔离的,因此把自然和荒野大致看成是一回事。因此,荒野的退却与保护在过去百余年来一直都是环境保护主义者关注的紧迫问题。
希尔特纳关心的则是那些渐渐消逝的农田。在他看来,很多环境保护主义者对人类耕作过的土地的漠视,反映出其对自然以及人类与自然之关系的理解的问题。
事实上,荒野只占全球环境的一小部分。我们的地球至少有3/4的陆地面积已经被人类行为改变,再也不是荒野了。恰恰是这些被人类大大改变了的生态系统应该从环境角度得到更多关心。无他,今天地球上出现的所有生态环境问题都与这些已经被人类改变了的生态系统有关,比如当下世界首要的环境议题是导致气候变化的温室气体排放问题,这个问题就出在非自然之所。
这一视角以及对自然的认识促使希尔特纳开启了他的溯源之旅。当很多人说要回归自然、回归地球上那个曾经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伊甸园”时,希尔特纳则想要搞清楚,那个“伊甸园”真的存在过吗?
为此,希尔特纳不但翻出了前人的历史著作,更对数百年来的自然文学以及文学作品中对自然的书写进行了一番检寻。
其结果是,他发现人类自诞生以来既没有与我们的地球和平生活过,也没有与植物、动物甚至是我们自己和谐共处过。而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相信人类曾经一度与地球和平共处过,其根源在于古往今来的写作者对自然的书写是一种文化建构。
当然,这并不表示这些关于自然的书写对自然的依恋与情感是无意义的。一方面,恰恰是这些关于自然的书写,每每召唤我们对自然给予更多关注与爱,从而使生态环保运动在上个世纪兴起时拥有更多的追随者;另一方面,这些书写在当下的意义更像一面镜子,反映出人们对当今全球环境问题的态度。
正如作者所说,经此文化建构而展现出来的自然的情感“往往在森林和山川遭受越来越危险的境遇时出现”。尽管人类历史上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更像是一个幻象,但正是这个幻象让我们照见自己内心对自然和谐的向往,并且对眼前真实发生的环境危机无法视若无睹。
提到关于自然的书写,梭罗的《瓦尔登湖》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经典。不过在希尔特纳看来,梭罗隐居于瓦尔登湖畔的“回归自然”并不是走向自然的最好方式,假如大量人口追随梭罗的脚步去往乡村,那将会形成前所未有的环境灾难,而这其实已经发生了。
梭罗和他的《瓦尔登湖》仍然是有意义的,这种意义体现在他对简化准则的实践中,希望在只具备基本生活条件的情况下尝试过一种从容不迫的生活,并且他做到了。简单生活的理念并非始于梭罗,但他的身体力行让这一理念得以落地,也提醒已被消费主义挟持了的我们可以有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打破幻象并不是希尔特纳的最终目标。既然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伊甸园”只是一种想象,而沉缅于想象中对于今天我们所面临的环境问题于事无补,作者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停止回望过去,直面现实问题。
如此,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就找到了坚实的落脚点,比如,关心每一片消逝的农田和它们的变迁,或者追溯每一处生机不再的土地及其背后的原因,当问题变得具体,解决才不会遥遥无期。
希尔特纳是一个眼睛望向未来的人。在该书的第一部分,他在帮我们层层解析打破关于过去的幻象的同时,还不断提醒我们,面对来势凶猛的技术与城市化,我们该做的不是远离而是直面。在他看来,“为了构建更加绿色的未来,我们需要利用技术”。
与此同时,他也看到科学技术虽然已经在解决环境问题上做出了“充满希望的探索”,但是要真正建立起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人文科学的价值是不可忽略的。
对于作者在书中写到的一些解决方案,我不完全认同。比如,他认为学术会议采用线上交流的方式,包括预录视频报告、开放网络论坛以供讨论、建立报告数据库以供因时差或地域或经费等问题而无法参会的学者观看与交流等,可以将整个会议的温室气体排放降至传统学术会议的百分之一,是一种值得提倡和尝试的方式。
虽然我很赞同他对低碳减排的解释,并且很佩服他为此类会议所作的全方位的精心安排以及在细节上的周详考虑,虽然我也乐于为减少碳排放作一些小小的贡献,但我还是担心,这样会在面对面的人际交流以及身处其中感受会议所在地人文氛围方面而大打折扣。
更何况目前的学术规范尚不完善,还有为数不少的人认为“窃观点不算窃”。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有效避免因参加学术会议而被剽窃观点之类的事情发生或者在事情发生后能够有效溯源认定,需要有具体的方案。
尽管在这个方面有分歧,但我对这本书仍然兴趣满满。在我看来,该书最有价值的部分并不在于其具体的解决方案及其所涉及的具体技术细节,而在于作者在此书中体现出的理念:他总是乐于深入文本或文化的细节,而不是在尚未搞清情况之时就以个人好恶作出选择。
比如,写到美洲土著文化时,他提醒我们说美洲土著文化有着丰富的多样性,但“如果不去了解它们的真正价值,而只是把它们看作我们自身过去的投射,那么对它们来说也是极大的不公正”。
在《遭遇气候变化否认论》一章中,他以自己在课堂上的做法为例,讨论了在面对此类问题时的应对之策。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在“人类是否导致了气候变化,尤其是恶化”这个议题上,争论双方极其“到位”地阐释了什么叫作各执己见、相持不下。
当遭遇这样的问题时,作为关心环境和我们自己命运的围观群众,我们要做的不是不由分说地选边站,而是先要进行知识溯源,比如,我是怎样了解我们所知道的东西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获得的,仔细审查争论双方的文本,然后在此基础上作出自己的判断。
希尔特纳不但在课堂上引领他的学生这样做,他在此书中所做的工作也是这一理念的具体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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