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怀宏 来源: 中国科学报发布时间:2023/11/17 7:3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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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眼”与“最后一眼”
——哲学、科学与技术的分合

编者按

古希腊人将哲学与科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系统性和思辨性。这是人类文明中哲学与科学结合的“第一眼”。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大都不关心技术,也不关心怎么让科学推动技术为我所用、为我谋利。因为驱动他们思考和猜测的主要动机,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和“惊异”,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探求真理和真知的精神。

工业革命兴起后迄今,科学有了全面而飞跃的发展,同时它也渐渐远离哲学、远离人文,与技术的结合则越来越紧密。当科学转为以技术为主要的志向,当一切科学理论都试图取得实用效果的时候,科学的动机乃至科学本身的形态发生了很大变化。

20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新时代技术的全球化运动的这股力量定向历史的巨大作用是无论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在他看来,现代世界陷溺于“物”的这种状况,哲学难辞其咎。海德格尔的深刻反省,可以说是从哲学角度投向这世界和人类处理这世界的技术的“最后一眼”。

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快且势不可挡。技术不断把所有人卷进去,我们无法再摆脱技术,面对技术本来的幢幢阴影,海德格尔没有给出解决方案。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郑州大学哲学学院特聘首席教授何怀宏在本文中,从古希腊学人讲到海德格尔,论述了哲学、科学、技术的合与分。他认为,当下科学与人文的交流、沟通并不容易,并提出今天的技术统治或是某种人性的必然性的结果。因此,可以在“第一眼”与“最后一眼”这文明的两端中考虑一种恰当的心态,即对物“泰然任之”,对技术世界既说“是”也说“不”。

■何怀宏

“第一眼”和“最后一眼”是一种隐喻的说法,隐喻的一个特点是可以容有多种含义的解释或引申。我借这个说法谈谈我们如何看待外在于我们内心的物质世界,也谈谈哲学、科学与技术的结合与分离。

1 哲学与科学结合的“第一眼”

古希腊自然哲学代表了人类从哲学角度对天空、海洋、大地等构成的自然界所投去的“第一眼”。这些自然物本来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物,但从哲学的角度看,就有一些诸如其总体和本原是什么,它是多样的还是统一的、变化的还是静止的,其运动有什么根本规律等问题。

这是哲学的“第一眼”,也是科学的“第一眼”,更准确地说,是哲学与科学结合的“第一眼”。我这里所说的“第一眼”所取的思想文本是轴心时代古希腊自然哲学的文本,这并不是说,此前人类或者其他文明就没有从哲学和科学的视角对自然界进行观察和思考,事实上,古希腊自然哲学家从古埃及的天文、数学中学到了许多。

遗憾的是,古希腊人之前的学者的思考没有留下多少史料,更重要的是,古希腊人将哲学与科学两者紧密地结合起来,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系统性和思辨性。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谈过,东方的科学技术主要是为了实用的目的和宗教的需要,而希腊人则强调理性和逻各斯。

从古希腊第一位哲学家也是第一位科学家泰勒斯开始,这些哲人就在探索这个世界的始基或本原是什么。

泰勒斯认为是水,阿那克西米尼认为是气,赫拉克利特认为是火,恩培多克勒认为是水火土气四大元素。古典原子论者则不取一种直观的物质的解释,而是从宏观到微观,认为始基是一种不能再分隔的“原子”。还有一些比较抽象的解释,如阿那克西曼德认为是无限,阿那克萨哥拉认为是心灵,毕达哥拉斯派认为是数,等等。

他们都有不同的答案,这恰恰说明哲学与科学的不同,即哲学的一些基本问题不容易有定解,科学则有定论——尽管那时的科学处在直观猜测的阶段。我们需要承认的是,这些猜测是天才的猜测。

今人可能会觉得他们的观点幼稚,但他们对其观点都努力提出了理由,按照我们原初自然的直观理解都有可以理解的某些缘由。以水看作始基为例,会看到许多生命从水里产生,而且没有水就不能继续生长,以及大地是浮在海洋之上等。

无论如何,一说到本原,就意味着他们是从整体上也就是从哲学角度看待这个世界。他们中多数认为这个世界是统一的,进而探寻这统一的基础是什么、原动力是什么。探寻这样的问题不仅是科学,也是哲学。

在古希腊人那里,不仅有观察、思考、推理和猜测,还有形式化的、精细的演绎思维,这可以见之于他们的数学成就,比如毕达哥拉斯派的数学、柏拉图学园“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

正是这种数学思维、形式理论穿越千年,成为近代科学的一个基础。不能数学化的科学似乎都有所欠缺,当然,数学是否能够达到绝对的精确性也有争议。

之后他们还试图探讨物质运动的规律,包括提出悖论。他们有对事物原因的种种推测,这些对原因的解释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中达到高峰。亚里士多德除了探讨形而上学、政治和道德哲学,还探讨了动物学、植物学、物理学、气象学等许多自然科学领域的问题,为这些学科开了先河。

所以,我们要指出当时古希腊科学的一个基本特点,就是那个时候的科学是和哲学结合的,而不是和技术结合的,那时是科学归科学、技术归技术。像前文谈到的古希腊自然哲学家大都不关心技术,也不关心怎么让科学推动技术为我所用、为我谋利(泰勒斯偶然说过一次)。而技术是由许多无名的、聪明的工匠推动和发展的。

而这两类人基本是不来往和不交流的。最重要的是,驱动古希腊自然哲学家思考和猜测的主要动机,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或者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惊异”,是一种至死方休的探求真理和真知的精神。

2 技术反客为主,成了科学的“主人”

我们今天拥有的自然科学知识显然远非古人所能比,今天学习现代各门学科也不会用最初的原创之作,因为原创之作反而不会像后来的教科书那样有条理、表述清晰且吸收了后来的知识。

不过,在今天的美国还有一个圣约翰学院。它让学生通过读原创之作来学习科学,比如读《几何原本》、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等,让学生体会“第一眼”的感觉。

哲学继续发展,科学也继续发展。甚至在19世纪之前,两者都还没明显分离,牛顿曾把他建立经典物理学体系的著作叫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像康德这样的哲学家也同时研究自然科学。此前的笛卡尔、帕斯卡等都同时是哲学家和科学家。

哲学和科学的方法也有相通之处,培根除了提出经验论外,更提倡实验和归纳,但即便是强调实验,也需要理论思维,需要先提出假说,而且目标是为了精确和可重复性。而要追求比较全面的精确就需要数学,需要一种形式科学。

古希腊哲学重视思辨和形式的精神,对近代科学的兴盛在方法论上起到极重要的作用。现代科学的主流方法,不是培根的经验归纳和实验方法,也不是笛卡尔的先验的演绎法,而是结合了直观、实验与数学演绎的方法。

作为工业革命契机或标志的瓦特的蒸汽机的技术发明和改进,并没有受到科学的直接影响。但在工业革命兴起之后的19世纪迄今,科学有了全面而飞跃的发展,同时它也渐渐远离哲学、远离人文,与技术的结合则越来越紧密。到了最近的百年,技术甚至可以说渐渐反客为主,成了科学的“主人”。

当科学转为以技术为主要的志向,当一切科学理论都试图取得实用效果的时候,科学的动机乃至科学本身的形态就发生了很大变化。

在这一新的时期——现当代,科学似乎必须为技术服务,科学要成为技术的“仆人”,甚至不能转变成技术的科学似乎就不是好科学。古希腊自然哲人那种最宝贵的动机开始淡化或丧失,即那种好奇、惊异和追求真理的精神。庄子曾经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这“机事”就是“技术”,这“机心”就是利用之心。这种利用之心现在成了科技的主导。

3 海德格尔的“最后一眼”

我想特别重申技术的一种一往无前、无所不包和不断快速推进的性质。有不少学者指出过这些特点,而一种较早的、哲学形而上学的深刻反省的人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

海德格尔在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关心这些问题,50年代以后有了大量著述。他在1966年接受了德国《明镜》记者的一次访谈,不过条件是在他去世之后才能发表,到了1976年这篇访谈才公诸于世,这或者可以看作是他从哲学角度投向这世界和人类处理这世界的技术的“最后一眼”。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世界陷溺于“物”的这种状况,其实哲学难辞其咎。现代形而上学为这个时代的本质形态奠定了基础。恰恰因为现代形而上学对人的主体化,世界表现为图像。人成为中心,世界成为他的图像。人的这种中心地位是人为自己设立的。人类中心主义也就是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不管这“自我”范围有多大。主体的上升和(自然)世界的被征服是一回事。世界图像是独属于近代的。古希腊和中世纪都不是这样的。现代技术的本质和现代形而上学之本质是同一的。

海德格尔认为,新时代技术的全球化运动的这股力量定向历史的巨大作用是无论怎么估计也不为过的。相信民主的一些人没有真正搞清技术世界,他们以为人能掌握技术,但“技术在本质上是人靠自身力量控制不了的一种东西”。

“我们竟如此牢固地嵌入了技术对象,以致我们为技术对象所奴役了。”《明镜》记者说,“我们为什么要对技术这样激动呢”“一切都运转起来了……我们生活得很舒服,到底还要什么呢?”他的这一看法或许代表了多数人的意见。

海德格尔回答说:“一切都运转起来。这恰恰是令人不得安宁的事。”一个运转推着另一个运转。“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快且势不可挡。隐藏在现代技术中的力量决定了人与存在者的关系。它统治了整个地球。

这种将人“拔起”,脱离他的根(本质)是因为技术的本质所致。海德格尔认为技术的本质是一种“座架”(Ge-stell,也被译为“集置”或“阱架”)。“座架”的作用就在于,人就坐落在此。人就处在被他自己所不是、他自己不能控制的东西所摆置的状态的经验之中。

我理解“座架”的意思大概是,技术不断把所有人卷进去,我们无法再摆脱技术,我们离开现代技术几乎无法生活,包括看似作为技术主体的人也走不出来,人们越来越成为一个客体,成为技术的对象。而技术的本质就是要统治世界、垄断世界。以我们日常使用的手机为例,它的功能不断增强、不断升级换代,今天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人几乎无法过一种现代生活。

我们不否认近代以来技术为经济带来了巨大的活力,甚至它就是经济的“火车头”,技术也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便利和享受。但是,它是否就使人类生活得更加自由幸福和富有意义呢?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是看到了战争、冲突、分裂、瘟疫和饥馑,也看到了技术本身的幢幢阴影,诸如各种越来越先进的大规模杀人武器、可能替代人的智能工作乃至最后替换人的人工智能、从生理乃至遗传上改造人类的基因工程等。

科技的问题依靠科技本身能够解决吗?这很让人怀疑。技术是人造的,但技术的本质却会使人脱离人的本质。也可能不管怎样,人类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人生于物,也归于物;人生于尘,也归于尘。但人类飞速发展的技术未免使这“归”来得太早了一点。

海德格尔提出了他的一些思路。这首先是“我们随时都要把极端的危险保持在视野中”。然而,“哪里有危险,哪里也就生救渡。”“救”乃是把(人、万物)收取入本质之中。恰恰是技术之本质必然于自身中蕴含着救渡的生长。正是一种对技术本质的充分洞察能够使救渡显露出来。

但是,我们无法直接和毫无准备地把握住那种救渡。“按照我们人类的经验和历史,一切本质的和伟大的东西都只有从人有个家并且在一个传统中生了根这一点产生出来。”他还说,“我不把人在全球化技术世界中的处境看成是不可解脱、不可避免的宿命,而恰恰认为思想的任务,能够在它的限度之外帮助人们与技术的本质建立一种充分的关系。”

海德格尔

4 没有节制的文明很难长久持续

说实话,我并没有从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中找到明确的解决方案,或许哲学家的作用主要是提出问题而不是解决问题,又或者说容许有各种回答和尝试并行,人类的未来并不是命定的一条单行路。

海德格尔谈道:“哲学将不能引起世界现状的任何直接变化。不仅哲学不能,而且所有一切只要是人的思索和图谋都不能做到。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留给我们的唯一可能是,在思想和诗歌中为上帝之出现做准备,或者为在没落中上帝之不出现做准备,我们瞻望着不出现的上帝而没落。”这里的“上帝”并无某种宗教的限定,而可能只是指一种超越的存在,或者暗示人凭自身可能解决不了这一问题。

今天的技术统治是怎么来的?是不是也有某种人性的必然性,或者说是天意和命运?怎么突破这笼罩性的遮蔽?这都可能不是仅仅靠人能够回答和实现的。或者像海德格尔所承认的,“我不知道任何直接改变现今世界状况的道路,即使这种改变根本就是人可能做到的我也不知道”。

但危险是真实的存在,比如在人工智能方面。近日OpenAI的联合创始人兼首席科学家Ilya Sutskever在接受采访时谈到,ChatGPT可能已经有意识,现在的首要任务已经不是制作下一个更强大的GPT,而是研究如何阻止超级AI或者说对付必然在未来某一时间点出现的“超级通用人工智能”(AGI)给人类带来的失控。

物欲推动了现代世界,或许我们还能在抑制这种技术垄断的根本动力方面做点事情。

我这里还想特别提一下亚里士多德的“目的因”,这个概念人们现在基本不提了。但目的动机还是继续发挥着一种造成现代这一状况的源头作用。简单地说,就是近代以来平等的观念释放了欲望之海,这种欲望主要是一种物欲和体欲。

用《人类简史》《今日简史》和《未来简史》的作者赫拉利的话说,就是人类将追求长生不死、无比快乐和化人为神的三大目的。物欲和体欲越来越成为我们的主要动因和目的,也影响到我们赋予“物”或“人造物”的形式。

我们是否要节制我们的物质欲望?没有节制的文明肯定是很难长久持续的。我在《人类还有未来吗》一书中也提出了人类的自控能力和控物能力越来越不平衡,人类急需提升自己的道德与精神水平的观点。

在这方面,科学与人文的交流、沟通既需要与哲学重新结合,也需要科学家思考人的本性。我们可以希望,但并不奢望。过去许多科学家和技术专家不怎么关心哲学反省,他们的兴趣不在此,也没有空闲。

“最后一眼”可以是指个体:我们每个人都要告别这世界;也可以是指人类群体:人类终不免灭亡。

我们知道这一点,但认为离得还远,问题是今天有些人告诉我们这一时刻近了——近了的原因恰恰是我们走得太快了。但我还想强调的是这“最后一眼”所指的一种精神状态。我们可以将“第一眼”与“最后一眼”结合起来考虑,即在文明的两端中考虑一种恰当的心态。

海德格尔推荐的一种态度是“泰然任之”(let be),或者说是“对于物的泰然任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我们可以对技术对象说‘是’,我们同时也可以说‘不’,因为我们拒斥其对我们的独断的要求,以及对我们的生命本质的压迫、扰乱和荒芜。”这种对技术世界既说“是”也说“不”的态度,就是对于物的“泰然任之”。

我们还可以朴素地理解“第一眼”和“最后一眼”,那就是新生儿呱呱坠地之后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的第一眼,那伴随着好奇、惊奇,但也可能有畏惧的感情,以及当他终老时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那伴随着忧伤、眷恋,但也可能是坦然的感情。

在这生死之间,我们如何活在今生今世?上世纪80年代,我曾经在我的第一本小书《若有所思》的第一条如此写道:“以仿佛你即将赴死和永远不死的方式生活,以仿佛你一无所知和无所不知的方式思考,以仿佛你是庸才和你是天才的方式写作。”今天我也许还会加上一句:“以仿佛你是最初一眼和最后一眼的眼光看待这世界。”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中国科学报》 (2023-11-17 第4版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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