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位论文答辩过程往往被认为是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的“师生过招”,但现实上演的则常常是奉行“沉默是金”、避免“祸从口出”的“答而不辩”。其背后不仅关乎学生的学术能力、科学精神,更受到科学文化,乃至“圈子文化”的深层次影响。而且,这一情形还延伸到了许多学术讨论场合。
今年的高校毕业季,有一个词登上网络热搜——“答而不辩”。不少研究生甚至将“答而不辩,疯狂道歉”奉为箴言,且言之凿凿:
“自己的水平决定了只能‘夹起尾巴做人’。”
“你以为答辩是看你有多能耐?你若敢辩,明年再见。”
“答辩本身就是个技巧,是答是辩要看你导师的‘咖位’。”
……
作为学位授予的条件之一,毕业论文答辩是对学生专业领域基础理论掌握及从事科研工作能力的一项考察。答辩的过程往往被认为是你来我往、剑拔弩张、激烈问答的“过招”。然而接受《中国科学报》采访时,多位专家直言,想让当下高校毕业答辩现场上演师生交锋“可能有点理想”。
“一个比较普遍的观点是,毕业答辩是获取学位必走的一个流程,大概率是要过的。答辩委员的职责,更多的是帮助学生更符合规范和要求地通过,而不是在学术上为难学生。”湖南大学物理与微电子科学学院院长文双春对《中国科学报》说,作为答辩委员,如果眼里容不下沙子,过于较真,很可能被同行“敬而远之”。
少了“火药味”、多了“世故味”的毕业答辩正常吗?“答而不辩”是何原因?
“和风细雨”的答辩现场
每年,电子科技大学教授彭真明都会参加多场毕业论文答辩。近20年来,他参加的硕士生、博士生毕业答辩总计不下500场。
“就像是流水线,辩的场面很少。”这是他的切身感受。
彭真明告诉《中国科学报》,在硕士答辩中,一般一个半天(如上午9至12时三小时内)就要完成6~7名硕士毕业生的答辩。每个学生的答辩时间平均只有半小时,其中一半时间做汇报,一半时间回答老师的提问。“由于答辩组成员方向有差异,有些问题仅是论文结构、撰写格式及规范性方面的建议,不需要回答。这样一来,有针对性的学术讨论时间所剩无几。”他说。
博士生答辩的时间相对比较充裕,每个学生约2小时,汇报35~45分钟,因此提问环节的问题比较多,会有一些讨论,场面也会相对活跃,但“学生与答辩组真刀真枪的辩论仍然较少”。彭真明说。
一年前,教育部课程教材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刘湉祎刚刚从中国人民大学博士毕业。论文答辩时的场景、内心的紧张与兴奋至今仍记忆犹新。当时,她觉得自己的研究较为扎实,有亮点,因此也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所得。
答辩场上,老师们在提问中虽未针锋相对,却也直截了当地指出了问题与不足。对此,她都一一回应,但始终没有“辩”起来。“总感觉‘辩’蕴含着对立。”刘湉祎告诉《中国科学报》,自己是典型的中国学生,比较中庸,不会直接反对老师。
某“双一流”高校博士李浩然也曾在“辩”与“不辩”的问题上纠结不已。他曾设想能否在答辩场上就领域内一些瓶颈问题进行交流,包括直接讨论论文中存在的不足。在他看来,通过多年研究,一名合格的博士生一定已有所认识和发现,足以与本领域资深专家展开辩论。
然而,他的毕业答辩仍相对平静,没有遇到有辩论需求的棘手问题。为稳妥起见,他也未就一些关键问题展开深入讨论。
“经历了三个月前的预答辩、论文匿名审查后,答辩有一种只是‘完成一项任务’的感觉。”李浩然说。
对此,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李锋亮向《中国科学报》表示,国内学位论文“答而不辩”的现象并非近些年才出现。近20年前,他在演练自己的博士论文答辩时,也曾设想了很多评委可能会问到的尖锐问题,但在实际答辩时,这些问题并没有出现。
他当上评委后,所经历的学位论文答辩也大多“和风细雨”。
“不辩”之故
研究生缘何“答而不辩”?受访时,多位研究生和博士生表示,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不敢辩,担心一旦辩驳,会被答辩老师认为认错态度不端正,影响答辩通过;不会辩,无法严谨、有逻辑地把问题说清楚,或缺乏争辩的口才;不愿辩,未来的工作不涉及学术研究,走完过场就行。
在多位学者眼中,这些理由都有些牵强。
文双春便直言:“学生有这些理由,说明他们没有认识到学位论文答辩的目的和意义,答辩不是为难学生或者不让其毕业,而是让他们接受更好的学术洗礼。”
在他看来,这种现象与高等教育人才培养质量问题脱不开钩,学生学术能力不够、科学精神不足。“真理越辩越明,很多学生的论文本身经不起辩论。”他说。
2021年,我国学位授予制度迎来40年来最重要的一次变化,学位条例上升为学位法(现为征求意见稿)。其中,对硕士研究生的能力要求是掌握本门学科或专业领域坚实的基础理论和系统的专门知识,并具有从事科学研究工作的能力;博士研究生还需具备在科学研究方面做出创新性成果的能力。
文双春认为,这意味着研究生需要有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目前很多研究生追求的目标只是要有一篇以自己为第一作者的论文,但又不愿潜下心独立完成发表论文必需的每个环节。例如,不少研究生论文的选题是导师给的,自己并不清楚、也不愿意花时间理解选题的目的和意义,导致论文一开始就经不住辩;在论文写作过程中,学生只有数据,不知道用这些数据论证什么以及如何论证。此时,老师可能又起到帮助作用,最终导致学生不得不“答而不辩”。
“很多毕业论文像实验报告或医院检查报告,有图、数据,也有结论,但其中用的都是描述性语言,缺乏分析、论证和推理。这种‘论文不论’是‘答而不辩’的深层次原因。”文双春补充说。
多位学者也表示,一些学生之所以不敢辩,诚然缘于其对基础理论没有自信、心里发虚,但也与他们所处的文化环境不无关系。
从大环境看,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刘永谋表示,中国人历来不爱公开表达自己的思想,“答而不辩”大约也与这种性格分不开。“当下,各大高校强调教学中的互动环节,这一点施行起来常常让教授们很头疼。”他说,“因为学生们不吭气、没问题、没观点,搞‘沉默是金’。”
在刘永谋看来,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很复杂。比如,中国人从小就被告诫祸从口出,缺少演讲方面的训练和机会,信奉“闷声发大财”、当面争论“伤面子”等。为此,整个中国教育都应该加强对学生演讲口才的训练。
从小环境看,多位受访者表示,“答而不辩”更受到科学文化,乃至所谓“圈子文化”的深层影响,这种情形也延伸到了许多学术讨论场合。
在澳大利亚某高校华人教授王长智(化名)的印象中,多数中国学生在进行学术讨论时没有表现出年轻人应有的锋芒。
“华人社会是人情社会,主张和和气气,反映到学术上,就缺少了辩论氛围。”他说,但学术辩论不是人身攻击,也不是面子问题。学术上的问题对错分明,要有基本的判断标准,这与年龄或资历都没有关系,正所谓“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然而在现实中,学术水平、个人资历和个人偏见等制约因素却是答辩路上的一道道无形枷锁。
刘湉祎坦承,文科的主观性强,不同观点间的碰撞是文科答辩的应有之义。但在现实中,这种碰撞对学生、导师和答辩组成员都提出了不小的挑战。
“假如师生间有截然相反的观点,老师不应从根本立场上加以否定,而要看学生能否成功地论证、自圆其说。老师或许有很高的学术声誉,但在某个具体研究问题上不一定比学生强。学生要尊重老师,老师也要平等地看待学生。”她向记者描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境界。
除学生外,隐形枷锁也是导致很多答辩评委“不敢较真”的原因。
几年前,文双春认识的一位专家主持某学院几位硕士生论文答辩时,没有让该院院长的一位研究生通过答辩,因为他发现该生的论文存在学术不端。
随后,该院长要求“更改结果”,但这位专家却回复称,对学生“不放水”是促其进步的手段,同时也有助于保护导师免受“定时炸弹”的威胁。同时,必须维护学术的严肃性和权威性,经答辩委员会认真讨论、集体表决通过的决定,任何人都无权更改。
事后,文双春回忆,这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专家被孤立了。他再也没有出现在该院的任何研究生答辩场合,且其“偏激”之名远播于兄弟院校。尽管他的学术做得非常出色,但“学帽”“官位”一样都没评上,凡是有专家酬金的任何学术劳动机会也都没他的份儿。
分化的答案
既然文化血液中潜藏着“沉默”基因,在毕业答辩场上,研究生究竟是辩还是不辩?在此次采访中,答案是分化的。
作为“答且有辩”的支持者,李锋亮向《中国科学报》回忆起自己做答辩评委时,两次被学生“怼”的经历。
一次,某硕士生在论文中用了质性研究法,对此不太熟悉的他针对其中内容发问。该生很自信地回答,论文写作符合质性研究的规范。他对其表示感谢,认为这使他认识到既往的偏差。另一次,某博士生在答辩时表示,经过认真考虑,他决定不采纳李锋亮在预答辩时给出的建议,并且陈述了原因。尽管李锋亮依然认为自己的建议更加合理,但答辩人的回答也能逻辑自洽,他并没有坚持。最终,该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
“毕业答辩如果能有交锋会更加精彩一些,更能体现教学相长。”李锋亮说。但他同时表示,真正意义上的师生学术辩论可能有点理想,毕竟评委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学生若想辩,也需要相当的勇气与水平。
“学术问题就应该单刀直入。但这并不妨碍大家互相尊重,学术讨论是对事不对人。所谓‘台上无大小,台下有规矩’。”王长智认为。
然而,在当前的教育目标下,也有专家认为学生不辩“也很正常”。中南大学机电工程学院教授喻海良便直言:“研究生答辩主要是为了帮助学生把论文中存在的问题改正过来,老师指出问题是为了帮助学生提高,而不是为难学生,这种情况下不用辩。”
今年,喻海良担任答辩委员的两名学生被延期,其中一人因实验结果存在错误而未过审,另一人则是工作量远远不够。“这些情况下,学生没有什么好狡辩的。”他说,“但如果老师对论文的某些地方理解错误,学生肯定要据实以对。”
刘永谋也表示,研究生的学位论文答辩在很大程度上具有仪式的性质,而不是一个“生杀予夺”的环节。这一点在国外也很常见。走到最后答辩这一步,表演的味道很浓,培养学术共同体意识和传承学术神圣意识等仪式方面的目的更加彰显一些。
刘永谋曾在欧洲参加博士生的学位论文答辩会。答辩会上,师生都穿着传统的中世纪样式服装,老师还戴着假发,答辩过程中有很多类似教会活动的华丽仪式,答辩结束后,还按照传统举办了招待会。对比之下,他深感国内毕业论文答辩的“朴实无华”。
一笑而过还是严肃以待
既然毕业答辩更具仪式性,对于研究生“答而不辩”的现象是一笑而过还是严肃以待?对此,不同学者的意见也出现分歧。
在李锋亮看来,研究生“答而不辩”的现象并不严重。学生培养质量首先应立足论文质量本身,答辩情况应放在第二位。
刘永谋也认为,对学生论文的质量把关,更重要的在于答辩前的论文匿名同行评审、论文查重、导师把关和其他培养环节,以及答辩后的学位论文修改环节。
喻海良也表示,无论如何,研究生培养应该始终坚持一个底线,即论文一定要达标。教师也要坚守道德和学术底线,不能放水。否则将不利于师生乃至学校的发展。
据国家统计局2021年的统计公报,当年全国研究生招生117.7万人,毕业生77.3万人。对此,多位专家指出,当前我国虽已是教育大国,但还不是强国。
在彭真明看来,“答而不辩”隐含着教育方面的深层次问题。如教学理念方面偏重于传授知识技能,缺少思维的习惯、方法、体系、创新以及深度、广度上的培养;学生在学习方式上过分注重有标准答案的考试和分数,不太注重思维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训练,导致其缺乏批判性思维和创新能力。
对此,他建议首先将学生培养是否达标与毕业严格挂钩,倒逼学生认真做研究,高质量完成毕业论文,才有敢辩的底气。同时,答辩组也应鼓励学生持不同观点,允许有争议。不以学生观点与答辩组老师是否一致,判断研究本身的质量是否合格。
在王长智看来,“答而不辩”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五四运动时,我们请来了‘德先生’和‘赛先生’。其中,‘赛先生’所指并非单纯、具体的科学门类,还包括科学精神,也就是在学术上平等、敢于挑战权威的质疑精神。如此‘后浪推前浪’,学术就是这样进步的。”他说,不敢质疑就很难有新的发现和创新。
王长智直言,当前导致“答而不辩”的机理问题非常复杂,且彼此间相互牵扯、关联,不是一个“外科手术”可以解决的,但也要正视这一发展中的问题。近20年来,我国科研发展迅猛,未来应该在进一步发展中解决类似问题。
文双春认为,“答而不辩”的背后,说明现在的研究生不敢质疑别人,也不敢质疑自己。在他看来,培养和塑造科学精神,不能只盯着发表论文,而要把提高研究能力贯穿于研究生培养的全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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